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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推理师:凶宅 (呼延云)


  没想到呼延云听完她的解释,不但没有释然,脸色反而变得形同死灰。他站起身,走到楼道里,看着洒在地毯上的墨粉,墨粉成不规则的条形状,横在蕾蓉所住房间门前的过道上,与房门恰成直角,除了他和蕾蓉走过时踩踏和拖曳的痕迹外,没有任何其他人走过的痕迹。
  他目光呆滞而恍惚,口里不停地念叨着:“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蕾蓉困惑地问:“你怎么了?什么可能不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可能是一个人做的,而这个人刚刚已经被我排除在嫌疑人之列了啊……”
  “你说的是谁啊?”
  呼延云沉默了片刻,站起身,看了看楼道两侧的壁灯,昏暗的灯光催人欲睡。他跑到楼梯口,然后从东往西一直走,走到那道墨粉前站住,又转身回到楼梯口,继续往这边走,走了约莫四五趟,终于像放弃什么似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蕾蓉和呼延云自幼相识,对他再熟悉不过,看他此时此刻眉头皱得像在两眼之间打了块楔子,知道他正在高度紧张和集中思考着什么,也不打扰,就站在他身边默默等待着。楼道里死一样寂静,很久很久,呼延云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寒战,低下头看了看地毯上那块墨粉,又仰起头看了看被壁灯照得明暗交晦、怪影幢幢的天花板,最后将视线茫然地投向了另一头的楼道,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仿佛在看着一个可以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蕾蓉!”他重重地叫了一声,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请你仔仔细细地回忆一下,并确凿地告诉我:陈一新遇害时,这栋别墅里的每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哪些是你亲眼看见的、哪些是听别人转述的、哪些是可靠的、哪些是可疑的,我要最真实、最准确的答案!”
  蕾蓉看他这一副要怼命的架势,本来可以轻松说出的事情,反倒踌躇和犹豫起来,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之后才慢慢地说:“好,我接下来的话,我可以对每个字负责!”
  呼延云点了点头。
  “首先是侯继峰。我发现陈一新遇害后马上打电话给他,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听,像是梦中被吵醒的口吻,他说他一直在屋子里睡觉。”
  “他的腿不是昨天下午跟胡岳打斗时受了伤吗?有没有可能他的伤势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重?这样他不仅能够上三楼枪杀了陈一新,还能迅速撤回二楼自己的房间?”
  蕾蓉摇摇头:“绝无可能,他受伤后,我亲自给他做的理疗,敷的药,你别忘了我是法医,法医不仅负责验尸,还有验伤,伤势重与否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侯继峰受的伤,勉强爬上爬下三楼还没问题,但是如果说开枪杀人之后撤退,你找只乌龟都比他跑得快。”
  蕾蓉看了看呼延云不说话,继续说道:“侯继峰去我这屋的隔壁,叫醒的苏苏,苏苏今晚和童丽睡在同一个房间,据苏苏说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半截童丽有没有出去过。”
  “侯继峰敲开门时,有没有看到童丽在房间里?”
  “有,而且是童丽开的门。”蕾蓉说,“但侯继峰找的是苏苏,她就把苏苏叫起来,然后接着睡觉去了。”
  “也就是说,案发时无论苏苏还是童丽,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蕾蓉一愣,接着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是管家老吴,老吴是被苏苏拍门叫醒的,他说他跟厨娘一起收拾了餐厅,准备了一下第二天的早餐,又检查了一遍凡是上锁的房间门窗有没有关好,最后看了一下别墅的院门,确认从里面上了门闩,才回到自己的屋子睡去。”
  “又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呼延云说,“对了,那个厨娘是什么情况?”
  “厨娘是老吴临时叫过来的,我们查过她的背景,她确实跟这座别墅里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案发时她在佣人房里呼呼大睡呢。”
  “好吧……”
  “汤米和赵怜之……就不用说了吧?”
  呼延云想了想说:“不用了。”
  “最后是赵隆和罗谦,他俩整晚都坐在别墅北边的窗户根下面喝啤酒,我勘查陈一新毙命的书房对面那间屋子时,听到他俩在楼底下污言秽语的。”
  “汤米在屋顶时也听到楼下传来这俩人喝酒聊天的声音了,这两个家伙的不在场证明倒是十分完美……”呼延云嘀咕道,“等一下,蕾蓉,恐怕你刚才说的‘最后’是不对的,还有一个人你没有提到。”
  “谁?”
  “胡岳啊,他有没有可能是杀死陈一新之后,离开枫之墅,赶去滨水园小区行凶杀人呢?”
  “呼延你糊涂了?”蕾蓉说,“根据赵隆和罗谦的证词,胡岳早在陈一新遇害前就已经离开了枫之墅啊!”
  呼延云拍拍脑门:“我晕菜了,被这个案子彻底搞糊涂了。”他怨恨地看了一眼地毯上那块呈不规则条形状的墨粉,好像选秀歌手被淘汰后看了一眼观众席。
  “别墅里这么多人,只有侯继峰、赵怜之、汤米、赵隆和罗谦五个人有不在场证明,也难怪你发愁……”
  呼延云沉默了一会儿,拉着蕾蓉的胳膊说:“你跟我一起把案发时每个人所在的位置都走一遍吧!”
  他们沿着楼道一路往东走,由于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所以呼延云并没有提出进去看一看的要求,只是让蕾蓉说明每个人居住的具体位置:蕾蓉的隔壁是侯继峰,侯继峰的隔壁是苏苏,昨晚童丽也住在这间屋子里——二楼西楼道就住着这几个人。东楼道住着赵隆、罗谦、老吴和汤米他们几个。呼延云走过一趟之后,又上了三楼,沿着东楼道把头的升降式铁梯登上了楼顶,暴雨已经将楼顶那一层灰土打得形同泥沼,看不到任何足迹。
  没有风,没有云,亦没有雨,站在这里,可以看见环绕小岛的河水正在缓缓流淌,波浪翻滚间,每一层都洗得蓝了一点儿,亮了一点儿,抬起头,只见东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虽然只镶了银边那么大的一隙,但黑夜正如奔腾的乌骓马一般,从浩大的穹顶奋蹄扬鬃地退却。空气新鲜而清冽,带有一丝丝寒意,一群飞鸟掠过,灰黑色的羽毛振颤着,在半空中发出箭一样的唿哨。极目眺望,省城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宛如层峦叠嶂的高山,淡淡的薄雾好像山岚似的飘拂着,为千家万户渐次苏醒的窗口罩上了一抹惺忪。
  长夜即将过去,谜题依然无解。
  呼延云揉了揉眉心,跟蕾蓉一起下到一楼,分别去陈一新的卧室和佣人房看了一眼,又来到餐厅。厨房里闪动着厨娘肥硕的身影,随之传出了碟碗锅铲乒呤乓啷的声音。他们走到南边的窗台,很容易就看到了两个沾满黄泥的脚印。
  “汤米昨晚从排水管下来时,从窗口潜入别墅内部,这就是证据。”呼延云说。
  蕾蓉点点头:“走,我带你去看看赵隆和罗谦喝酒的地方。”
  他俩走出别墅的正门,来到院子里,警察们还在忙碌个不停,管家老吴大概是连打个盹儿的时间都没留给自己,正在给几个年轻的刑警端上热气腾腾的咖啡。透过一辆警车的车窗,可以看见唐小糖沉睡的面庞,她的嘴角挂着一缕淡淡的笑,说不出是解脱还是哀伤。
  “希望她一觉醒来,能忘记从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蕾蓉仿佛在自言自语。
  “至少她现在睡得很踏实,我想这半年多来,她从没有像现在睡得这样踏实。”呼延云淡淡一笑,“每个人都会成长,只是成长的方式不大一样,大多数人都像树木,从一棵小树苗,缓慢地、渐渐地枝繁叶茂,可总有些人像竹子,破土而出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点,笋娃娃总像长不大似的,但一场暴风骤雨过后,一夜之间就百尺竿头了……对了,你说当时赵隆和罗谦坐在哪里喝茶来着?”
  “就在那里。”蕾蓉指着一层楼墙根下面,贴着墙摆有一张圆形石桌,上面横七竖八散落着几个空空如也的啤酒瓶子,一左一右分别搁着一个白色石墩,附近的地面上有好多瓶盖,“看到楼顶那一排外凸的浮雕了吗?能起到一些挡雨的作用,命案发生之前潲过一阵急雨,雨是从南往北潲的,所以没潲到他们,不然那俩人早就被淋成落汤鸡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喝酒赏雨。”
  呼延云只觉得好笑,忽然又认真起来:“对了,你怎么能确定坐在楼下喝酒的是他们俩,而不是其他人呢?”
  一句话,把蕾蓉问呆住了。
  “怎么了?”呼延云对她的反应有点惊讶。
  “你确实把我问到了。”蕾蓉仔细想了想才说:“我当时听到楼下有声音,还特地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
  呼延云大吃一惊:“你是说,你只看到两个人的头顶?!”
  蕾蓉点了点头。
  呼延云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贴墙而置的石桌、石凳以及几个空空如也的酒瓶,白净的娃娃脸上浮动着恍入梦境的光芒。一秒钟,甚至更短的时间,我不再是我,我变成了一道光、一束精魂,穿透了厚厚的石壁,走进了枫之墅,这里空无一人,不管死人还是活人,都再没有一个,犹如演员谢幕后的舞台,惟余道具。水晶灯、沙发、《自缢者的房屋》的油画、黑金柚木的楼梯扶手,都蒙着一层雪白雪白的厚布,就连地毯也变成了白色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组成的一个个无色透明的空间,都已经被打扫干净,干净得宛如没有生命来过。被遗忘的岛屿,被遗弃的别墅,被清扫的凶宅,俱已成谜,无声无息。穿过一扇扇或者开启或者关闭的房门,擦拭着时间的灰烬,寻找被覆的真相,终于掘开了罪恶的矿井……刹那间,层层淤积的鲜血、脂肪、脑浆、骨殖,汇成了波涛汹涌的尸浆血海,从深不可测的地底翻涌上来,几欲没顶!于是,所有的寻觅最终都变成了突围,划动着、挣扎着、战栗着、嘶吼着,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前,向后,终于冲到了三层的最东头,沿着升降式铁梯拾级而攀,掀起顶盖的一刻,以为死里逃生的自己能看到黑夜的逝去,光明的到来,谁知看到的却是更加晦暗的非人间,浓重的雾霾发散着刺鼻的烧糊烤焦的气味儿,像从焚尸炉里冒出来一样凝滞于天地之间,令人窒息。站在枫之墅的楼顶上极目眺望,省城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变成了高耸入云的坟场,千家万户的窗口里,飘出了成千上万的白色凶灵,他们没有躯干,没有四肢,没有名字,面无表情地从半空列队飘过,把死亡变成了一次无所谓真相也无所谓意义的盛大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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