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糖愣住了,就连李文解也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目瞪口呆,他们一起看着张超,好像看着一个坐在公交车上的乘客硬抢司机手中的方向盘!
老半天,唐小糖也没琢磨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么肯定也没有请特种清洁工打扫吧?”张超笑嘻嘻地说,“等今晚忙完活儿,我们跟你一起去趟北京吧,他们要是没时间去,我和须叔跟你去,须叔负责驱凶,我一个人帮忙打扫,完事你那房子交给我来帮你卖掉吧,我拿个中介费就行,都是熟人,这块肥肉你就别便宜外人了吧?”
李文解有点生气了:“超哥,你没看出小唐是在很痛苦地讲述她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吗?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想着做生意的事儿?”
“嗨,死人天天有,生意可不是天天都能做,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可不能放走。”张超用手梳理了一下油光锃亮的头发,努了努尖细的嘴巴,“再者说了,买卖凶宅跟买卖坟地没什么区别,都是哭起来一个比一个痛不欲生,谈价时一个比一个斤斤计较,死人不能再活,活人还得活着,悼念死人和做死人的生意不冲突。小法医你说完了惨痛往事没有?说完了就给我开个价码,我知道契税一降,二手房中介公司把北京的房价炒到天上去了,不过,既然是凶宅,肯定要鬼打七分的,你卖得便宜一点,我也绝不背地里踩高跷,保证尽快卖出去,然后你就可以彻底离开北京,想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北京一个二手凶宅的售价,足够在纽约买俩豪宅了。”
唐小糖慢慢地站起身来,双眼直视着张超:“你有点儿过分了。”
李文解也帮腔道:“超哥,做生意不是随时随地的事儿,也要分时间、分地点,也要看场合、看心情,我觉得在这个时候你关心小唐在北京的房子,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举动……”
张超眯起眼睛看了看他们俩,嘴角滑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文解,我不管你在地铁里遇到的那个女孩,是不是真的就是这个小法医,但我劝你最好醒一醒,你还没从刚才小法医的讲述里听出一件事吗?那就是她的家境极好,她家在上海,可是人家大学一毕业就能在北京买得起房子,而且还是三居室,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人家跟咱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的,是真正的有钱人,把土字边儿拿掉的豪,所以你也就别浮想联翩攀高枝了。”
“超哥,你胡说些什么啊……”李文解被戳中了心事,脸胀得发热。
“我没胡说,我是让你清醒清醒!”张超的口吻更加尖酸,“你甭听小法医哭天抹泪的,忏悔自己一个无心之失把最好的朋友整自杀了,真相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十有八九她就是故意抢别人的男朋友,逼死人了又来猫哭耗子——女人的眼泪本来就是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东西,而那些当官的、有钱人家的女孩的眼泪还要加个‘更’字。她们过的是什么生活?早晨花一个小时化妆,然后牵着狗去最顶级的咖啡店,在预留的专座上吃早餐,上班就是在各大时装店的试衣间里流连,下班就是在不重样的舞厅餐厅里夜夜笙歌,她们多愁善感、体弱多病,死了条狗全程朋友圈直播,给狗买块坟地的钱够你打工一辈子,证明自己又有钱又心善是她们这辈子唯一的工作。而事实上呢?就是这个又有钱又心善的阶层,把每平米一千元的地皮炒成一万,然后用成本一千元的建筑材料盖起楼房,再十万一平米卖出,在房奴们的脊梁上建立起自己的乐土。这几年二手房炒起来了,我这当中介的,最清楚那些在屋子里上吊的、割腕的、开煤气的,有多少人是还不起债、治不起病、上不起学自杀的!简简单单一句话——没有他们,天下哪里来的这么多凶宅?!”
唐小糖被这一番疾风暴雨似的谩骂惊呆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超继续说道:“对她们而言,早就习惯了一边害人,一边哭坟——哭个狗屁,坟就是他们挖的!还说什么被鬼魂吓得各个城市串游,文解,你就是想全国串游你买得起火车票吗?跟须叔学了那么久,我看你学了不少带哈喇气的古典文化啥的,就是没认清一点,谁才是制造凶宅的人!来,哥告诉你一句铁律:制造凶宅的不是凶灵,而是那些把人变成凶灵的人!就拿唐小糖的那间屋子来说吧,表面上看,是那个名叫李媛的女孩导致它变成了凶宅,而实际上呢,如果唐小糖没有抢人家男友,又以李媛绝无可比的财势压人一头,李媛至于自杀吗?谁才是凶宅的制造者,不是再明白也没有吗?但唐小糖口口声声把自己说得反而像是个受害者,被李媛的死折磨得痛苦不堪……有趣吧?死的是李媛,受害最重最痛苦的反倒是唐小糖,这好像不大合情理吧?对了,这就是他们那个阶层了不起的地方,他们总是把自己打扮成肩负所有苦难的脊梁,而事实上,苦难恰恰就是他们制造的!”
“不是这样的!”唐小糖大喊道,“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您是也好,不是也好,跟我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您被鬼魂缠上是您自找,您想学驱凶术却被吓得遗尿是您自愿,但是麻烦您看清楚,这里的每一个人——除了须叔我不大了解之外——我、老皮、李文解、王红霞,都跟您不是一个阶层的,过着跟您截然不同的生活,您是天上我们是地下,大家最好互不相扰,您讲了一个您被室友以死陷害的故事,很好听,很动人,值得鼓掌,但说到底,我们是连给您鼓掌都没资格的人,假如能够再见,最好视而不见。既然如此,何不干脆一点儿,切开西瓜皮,见瓤说瓤话,如果您在北京的那套房子需要出售,我这个中介愿意做您的生意,除此之外,最好是您走您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
“够了!”很大的一声,从一直沉默着抽烟的老皮嘴里吼了出来。
屋子的四壁被震得嗡嗡直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知道一向嬉皮笑脸没正形的老皮为什么突然发作,但老皮确实是发作了,而且目标对准清洁工小组里跟他关系最铁的张超:“超子,跟我到外面去,让小法医静一会儿……”
“老皮,你可别忘了,你的女儿可是——”
张超的话没说完,又被老皮打断了:“超子,你听不听我的话?!”
张超一看老皮的脸色十分难看,只好悻悻地跟着他走出屋子,一直出了1202房间的大门,来到楼道里。
后背贴着墙角那根包有红色塑胶皮的粗大管道,老皮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又一歪斜,直接坐在了地上,两条腿岔开,像是午后工地上那些精疲力竭的建筑工人。
楼道里寂静如死,吸顶灯犹在滋滋作响,每响一下都像要断气似的越来越暗。张超站在老皮面前,低头望着他那一蓬乱糟糟的头发,他的影子像是黑暗刚刚褪下的一层皮。
很久很久,张超开了腔:“我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老皮抬起头来,那张在开些很污的玩笑时总是皱褶百出的脸孔上,罕见地有些严肃。
张超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你的女儿了,怪我,不该提她,可是我真的看不得小法医那张做了坏事却要装无辜的脸孔。”
看老皮闷头不语,张超继续说道:“过去你跟我说过,你闺女不就是被一富家女抢了男朋友,才上吊自杀的么?我真不懂你为什么面对小法医能那么平静,你要知道,咱们跟他们可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突然,喋喋不休的张超看到老皮那张呆滞的脸上浮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赶紧闭上了嘴巴,叼起一根烟,点着,慢慢地嘬了起来。
举起的一只手,伸出了两根手指。
张超愣了一下,赶紧抽出一根烟搁在老皮那两根手指中间,给他点燃,老皮抽了几口,随着烟雾一起吐出了一句让张超怎么都没想到的话:“超子,你想岔了,我看到小法医的样子,没有想到那个富家女,而是想到了我的女儿她自己。”
张超皱起了眉头,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是个糊里糊涂混日子的人,要不然孩子她妈也不会早早就跟别人跑了,剩下我和女儿相依为命。别人家穷养儿富养女,我自己从来就没有过富裕的日子,所以闺女也养得不娇贵。加上我又是个混蛋加窝囊废,在外面受了欺负,受了气,尤其是喝多了想起跑了的老婆时,回家就揍闺女几下出气,她看见我总是怕得不行,跟小耗子似的……职高毕业后,她交了个男朋友,直到被那傻逼给甩了,才告诉我肚子被人家搞大了,说起来我自己就是一流氓,这个时候反而破口大骂我的女儿,什么难听骂什么,你没看见我女儿当时的样子,就跟刚才小法医坐在地上时候的神情一模一样,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跟我说一句话,翻来覆去,反反复复的就那么一句话,‘爸爸不是这样的,爸爸不是这样的’……”
楼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老皮把烟卷叼在嘴里,用手掌的掌根使劲在脸上擦了擦:“唉,这一晃都快20年过去了,我这一脑袋的毛都变黑白了,可是说起这个,就跟说昨天的事儿一样,也许我当时不那么对着闺女大喊大骂的,也许我相信她,给她一点儿时间,让她好好想想,她就不会寻死了……超子你知道我这20年来有多么后悔么,有多少个晚上我想起我闺女嗷嗷嗷地跟丢了崽子的狼一样哭么,我有时候也安慰自己,我骂女儿,其实是因为爱她,我怕她也走我的老路,单亲妈妈,拖着个没爹的孩子,每天过着苦得像在黄连水里泡过的日子……可转念又一想,不是啊,假如她真的过上那样的日子,如果我这个当爹的能帮她一把而不是推她一把,她不是也能有点儿快乐么?就这么的,我上半夜劝自己,下半夜骂自己,20年啊,20年来就这么自己跟自己打架,打得腔子里一片稀巴烂的血糊糊,可是没人知道……我总在想闺女临死前反复说的那句话‘爸爸不是这样的’,她可能是想给自己一个辩白的机会,她只想给自己一个辩白的机会,我却没有给她,你说她干吗非要找我要这个机会呢,我是她爸爸,不是她无论怎样我都应该爱她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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