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蓉一惊,四下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也许,只是一阵凉风吹到某个风洞中形成的声响吧。
那个寒冷的夜晚,砍伤女仆的赵洪波,是不是就坐在这里,望着仆倒在庭院的女仆,望着她后肩上微微颤抖的菜刀,望着一地的鲜血,目光呆滞,形容枯槁呢?
他们走入客厅,入眼便是从莲花浮雕的巨大穹顶上吊下的一座千钵万盏的水晶灯,在乳白色大理石地面上,投射出令人目眩的金碧辉煌。一体化的麻质壁纸让视线所及之处,居然有绵柔的舒适感。双弧形楼梯直通二楼,黑金柚木的扶手好像把背景墙上那面巨大的油画,用岁月熏染的丝带挽了起来。蕾蓉走到油画前,细细地端详着:浅蓝色的天空下,一座墙壁斑驳的屋子和它那土黄色的巨大屋脊,遮挡住了远方的田野,两棵枯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戳向黑洞洞的窗口,好像扎进喉咙的一排鱼刺。
那边,汤米也没管蕾蓉在不在听,自顾自地继续给众人吹嘘他的别墅采用了多么高档的材质,为了生态和环保,还安装了中央新风系统、中央除尘系统、地源热泵、恒温恒湿系统等等……正说得来劲,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嘎嘎嘎的大笑声:“老汤,你咋把舞伴给丢啦?”
蕾蓉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绘有阿拉蕾的白色帽衫、身材略胖的女子站在门口,圆乎乎的脸盘上,一双大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哎呀呀,这不是苏大记者吗?”陈一新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欢迎,欢迎,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啊,一看最近就在减肥呢吧?瘦了,瘦了。”然后拉着苏姓女子过来给蕾蓉介绍:“这位是我们省城日报社政法新闻部的首席记者苏皖锦,我们都叫她苏苏。苏苏,这位是北京来的大郭先生,姓蕾——”
苏苏一把抓住蕾蓉的手:“蕾老师,我是苏苏,就是我给您打的电话,邀请您来省城的,没想到您直接来这边了。”
侯继峰不禁一惊,但蕾蓉面色如常,微笑着与苏苏握了握手:“听出来了,你这一嘴爽口萝卜似的东北腔。抱歉,没跟你打招呼就先过来了。”
陈一新张大了嘴巴:“怎么,你们认识?”
“那是!蕾老师虽然低调,在京城,可是上流社会最吃香的大郭先生。”苏苏又喜滋滋地对蕾蓉说,“您千万别客气,本来我就是想请您参观一下枫之墅的,看看有什么异样,这俩月出了好多事,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们这大企业家陈总不信邪,专门买下这栋别墅,已经找新的特种清洁工清洗了一遍,还请我们本地的大郭先生——名叫须叔的来驱了凶,明天开工重新装修,特地请我做个报道,我一想,陈总和咱平日里关系杠杠的,这回咱也不能白来一趟是不是?干脆就把您从北京请了来,帮着看看这别墅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拆补的地方。”
蕾蓉这时已经心知肚明,苏苏正是刘捷介绍的那条“内线”,本来她应该先于自己来到这里,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耽搁了。
苏苏像是一团火,本来客厅里冷冰冰的气氛,随着她的走动,变得活跃了许多,她照着汤米的胸口擂了一拳,故意打歪了他的胸针;当罗谦上前说“我特地去门口接您结果没接到”时,使劲捏了捏他的胳膊,疼得罗谦直叫唤,然后大喊“老吴,给我拿杯水来,渴死我了”,姓吴的老管家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给她端了一杯白开水,又突然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了。苏苏一口气喝光了水,把玻璃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然后摘下黄色双肩包,径直向沙发扔了过去——
“哎哟!”只听沙发上传来了一声惨叫。
“哎呀妈呀!”苏苏吓了一跳,“那上边有人啊?这沙发背对着我,我也没看见啊……”
接着,他们看到一个瘦得麻秆一般的人,从沙发上慢慢地坐了起来,他那张皮包骨头的脸上毫无血色,仿佛刚从棺材里坐起来的一具僵尸。
客厅里的气温,瞬时间又降到了零度以下。
5
第四个问题:赵洪波遇害的那一刻,陈一新跑到书房隔壁的套间去做什么?
她还没叫出声来,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她拉了上来。
饶是惊魂未定,蕾蓉的表情依然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沉静,微笑着对救了她的罗谦说:“谢谢,看你挺瘦的,没想到力气却这么大。”
“这叫干巴劲儿。”罗谦笑嘻嘻地说,“您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发现啥……线索了吗?”
蕾蓉轻轻地摇了摇头,迄今为止,她还拿不准眼前这个人在整个事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但罗谦似乎急于表白自己,压低了声音说:“蕾警官,您放心,我绝对是站在政府这一边的,别看我给陈一新鞍前马后,其实对那个家伙恨之入骨,巴不得他早点完蛋,这么说吧,假如刚才差点滑下悬崖的是他,那么我毫不介意再推他一把!所以,您在调查中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说话。”
蕾蓉点了点头:“我听说,赵洪波出事那天的晚宴上,陈一新曾经当众训斥过你?是怎么回事?”
“那个王八蛋!”罗谦气愤地说,“‘凶宅战略’明明是他提出的,非要往我身上安!”
“到底什么是‘凶宅战略’?”
“今年年初,陈一新在公司高层的一个内部会议上提出了一个构想,他说凶宅的购入价都很低,而一间屋子是否是凶宅,关键要看公安局是否有备案和记录,换句话说,即便是一间屋子真的出过命案,只要公安局的记录上没有,那么它就不是凶宅。所以,公司可以大量低价购入凶宅,然后他出面到公安系统去‘疏通’,把这些凶宅的案件记录‘抹掉’,然后再卖的时候,就可以以正常价格卖出了,中间的利润很大……我也是没脑子,迎合了几句,他就让我来写策划案,现在倒好,把整个事情都推到我身上了。”
蕾蓉说:“现在警风警纪抓得很严,而且所有案件的存档与记录,不是只有在案发地的派出所、市局、省厅有记录,终端要记入公安部的资料库,我不信以陈一新的能力,真能把整个公安系统收买了!”
“嗨,其实稍微想一想,就知道陈一新是在忽悠,但他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还真让我们以为他手眼通天。策划案一出,陈一新审核通过,然后重新拟了个文件,号召中介们大量收购凶宅——‘洗白’那事儿当然只字不提。这一下,各个门店的中介都抢着找凶宅、买凶宅。要知道,二手房市场,中介主要吃的是佣金,但对于类似凶宅这种不易卖的、又并非全无价值的‘鸡肋房’,如果长期无法交易,卖方就有可能选择其他的中介公司,这种情况下,为了保住房源,中介往往会选择一种名叫‘内部贷’的方法——就是由中介跟公司签一个合同,以比商业银行低得多的利息,从公司贷款买下房子,限定期限卖出,卖不出去,中介就会成为公司的债务人,这有点儿像是借钱赌博,不过以现在二手房需求量之大,极少出现砸在手里的情况……不过,令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在凶宅大量购入后,陈一新只字不提‘洗白’的事情,还强行勒令各个门店改变凶宅售价按同等房屋70%的价格销售的行规,变成按照正常售价出售,这一下,那些凶宅根本无人问津,中介们正群情激愤,平日里雁过拔毛的陈一新突然下令:所有‘内部贷’的时限延长两年,利息降得更低,这一下中介们都不闹了,等于圆满地产自己囤了一大批房子。那天晚宴上,陈一新指责我导致大量凶宅变成了‘烂在手里的不动产’——他妈的,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好么!”
蕾蓉沉思了片刻道:“那么,陈一新为什么要这样做?”
“坦白地说,业内议论纷纷,都猜不出陈一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狗尾巴翘得再高,拉出来的也一定是狗屎,陈一新收购凶宅也好,囤积凶宅也罢,一定是为了获取更加巨大的利益。”
他们一边聊,一边往返回枫之墅的路上走,蕾蓉继续问道:“赵洪波死亡的当晚,你是在场人之一,你当时有没有感到什么比较奇怪的地方?”
“老赵被害的时候,我不在场,我那会儿尿急,去洗手间了,正好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就在洗手间里跟他聊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楼上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叱骂声和尖叫声,我赶紧出来直奔三楼,就看见所有人都挤在老赵的书房门口,往里面看,赵洪波倒在地上,心口插着一把刀子,地上有一滩血……”
“我注意到你用了‘被害’这个词——难道你不认为赵洪波是自杀的吗?”
“怎么可能?老赵可不是那种给自己一刀的人!而且那天晚宴上他对陈一新说的话,很明显是搞清楚了陈一新为什么要囤积凶宅,准备揭穿他的阴谋,而陈一新恼羞成怒,上楼后捅了他一刀。”
“仅仅是囤积凶宅吗?”蕾蓉回忆了一下刘捷给自己介绍过的案情,“我了解到的情况,赵洪波是不是说掌握了陈一新‘刻意制造凶宅的证据’,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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