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远山摸着自己脖子。白天,若非秦北洋及时出手,他必会被日本柔道高手拧断颈椎,脖子至今酸痛,让他心有余悸。
“你还不赖啊!”秦北洋注视着街道东去的尽头,“这绝非两个刺客的屠杀,而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刺客只不过是最终杀人的子弹,扣动扳机的人又是谁呢?”
“你不是说过吗?跟海上达摩山的小镇墓兽有关系。”
“是,但以他们干净利落地屠杀巡捕的能力而言,要杀到欧阳家府邸也并非难事。所以,那天欧阳先生的面色非常糟糕,他知道作为青帮老大,也未必能保护自家安全。”
“如此说来,他们除了小镇墓兽,还有更重要的目标?”
“我?”
第54章 重返凶案现场(二)
“北洋,你的脖子后面有两块天生胎记,跟幼麒麟镇墓兽的鹿角形状很像,只是你这个火红,它那个雪白。”齐远山继续用毛巾给他擦头发,“你的身上,也许还藏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前几天,我们两个去卡德路的澡堂子洗澡,你说感觉有人偷看你,我还开玩笑说是有男人喜欢上你了。现在想来,必是有人在偷看你后脖子的胎记。”
秦北洋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对,这就是为什么,今晚我坠入苏州河以后,还会有人用竹竿子来救我的原因,他们一直在盯着我。此时此刻,也许就在我们身后。”
“别吓唬我!”
齐远山警觉地回头看身后,竟然真的有个灰色人影,头戴礼帽,身着长衫,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如同屠杀了这栋房子里所有人的刺客。
“什么人?”
秦北洋暴喝一声,向那鬼魅般的人影扑去,对方轻巧躲开,四散蔓延开一阵杀气。
齐远山从另一个方向发动攻击:“小心他有匕首!”
空无一人的街头,路灯照出三个长长的人影……辗转腾挪,拳脚生风,犹如一部无声电影,全靠光影交错撑起画面。
对方同样好身手,只是迟迟没有亮出凶器,用胳膊拆挡了几招,眼看双拳难敌四手,就要被秦北洋与齐远山逼入死角。
突然,他的手中多了一把手枪,对准秦北洋的鼻子。
枪声没响,秦北洋却放下拳头:“你不是刺客!因为你用枪,而刺客只用匕首。”
“秦北洋,四个月不见,你又有长进了!”
声音分外耳熟,来人在路灯下露出脸庞。三十出头的男人,拧着一对浓密的眉毛和小胡子,目光如同刀子,却让秦北洋喜不自禁——北京警察厅的探长叶克难。
“叶探长!你怎么来上海了?”
叶克难收起手枪,摘下礼帽,微笑道:“来看黄浦江的风景不行吗?”
“请受秦北洋一拜!”
“请受齐远山一拜!”
两人要为四个月前,叶克难从张勋复辟的监狱中,将他们解救出来而谢恩。
“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秦北洋抓着他的手说:“对啦,叶探长,你知道我爹在哪儿吗?”
“放心吧,他的伤势已经痊愈,现在北洋政府的南苑兵工厂任首席机械师。”
“我爹去兵工厂做机械师?”
“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据说在为北洋军研制一种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秦北洋回头看了齐远山一样,“莫非是镇墓兽?”
“那可是军事机密,国务总理段祺瑞下令,陆军次长徐树铮亲自监督的。我一个刑侦查案的探长,哪能知道这些内幕。”
“只要他没事就好!做了首席机械师,至少饷银不会少,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听说他们最近去挖墓了。”
“挖墓?”
叶克难回头看着虹口捕房,言归正传:“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希尔顿警长,通过北洋政府内务部,邀请我来上海协助破案。内务总长担心这是政治案件,害怕引起英美列强干涉,吩咐我尽快破案。但我是北京警察厅的探长,只能给租界做顾问,无权参与抓人行动。”
“1907年9月2日。”秦北洋也不客气了,指着被贴封条的凶案现场,“这扇大门后面,凶手用被害人的鲜血,写下整整十年前的日期,这才是巡捕房邀请你来协助的原因吧。那一年,从上海开往日本的轮船徐福丸失踪,船上的庚子赔款不翼而飞,一百万两白银的巨款,就是这桩大案吧?”
“对不起,恕我不能详说。”叶克难盯着秦北洋的双眼,转移话题,“刚才我躲在暗处,偷听你俩的对话有一会儿了。你们分析得有道理。”
齐远山忍不住问:“案情可有进展?”
“尽管工部局董事会、各国驻沪总领事都限令尽快破案,但巡捕房依然束手无策。我向其陈述了八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还有今年北京监狱大屠杀的所有细节,甚至从档案柜里带来了当时的凶器——象牙柄嵌螺钿“彗星袭月”的匕首。”
“就是这把匕首,杀死了我的……娘亲。”
秦北洋没有说养母,还是说“娘亲”二字,可见当年凶案对这孩子伤害之深重。
“嗯,这是刺客唯一留在现场的凶器,我想可能是打开谜底的钥匙。”
“叶探长,那你今晚来到这里勘查现场,有什么特别发现吗?”
“有!”叶克难沿着这条街往东走了几步,“从这里一直走下去,会是什么地方?”
“黄浦江边的码头。”
“当天凌晨屠杀劫狱之后,你说刺客们究竟往哪里跑了?那个叫小木的盗贼,现在被藏在什么地方?为何公共租界联合法租界与华界都查不到任何线索?据说巡捕房把苏州河以北的上万户人家都翻了个底朝天。”
秦北洋被叶克难的提醒开了窍:“如果……他们当天凌晨就上船走了呢?”
“也许还没走!”
“对,他们既然还在监视我,就不会放过海上达摩山和小镇墓兽的。”
齐远山又插了一嘴:“我猜,那些人还在上海,也许就在停泊码头的船上?每艘船都悬挂外国国旗,除非有直接证据,租界当局不能上船搜查,青帮也不敢惹外国人,这就成了刺客们可以利用的缝隙。”
“不错。”叶克难拍拍他的肩膀,“我觉得这案子,一时半会儿还破不了。”
“既然是来协助破案的,你跟青帮老大欧阳先生谈过吗?”
作为欧阳思聪的徒弟,齐远山更关心师父的心思。
“今天刚聊过。他说起幼麒麟镇墓兽的来历,在汉口倒卖文物的军阀名字,我会通过内务部的关系去调查。欧阳先生还说——谁拥有了那只小镇墓兽,谁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厄运。”
秦北洋打了个寒战。凶案现场的街头扫过一阵阴风,枯黄的梧桐落叶诡异地旋转。
突然,齐远山感觉有人在摸他的脚后跟:“不要留在这个鬼地方了,我感觉一群印度人的鬼魂飘过来了……”
叶克难就此别过,最后警告一声:“办案经验告诉我,除非你是警察,否则不要轻易回到凶案现场,说不定你会和凶手狭路相逢。”
“我还盼着这一天呢!”
深秋里,秦北洋捏紧拳头,为了复仇,他就怕刺客们不再出山行动。
第55章 少男少女与兽(一)
已近子夜,回到海上达摩山,秦北洋累得筋疲力尽,换了身干净衣服,经过二楼走廊,听到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像太行山上的山涧。
二楼有个琴房。欧阳安娜正在弹琴,月光隔着银杏稀疏的影子,脸颊上两道清亮的泪痕。
“谁?”
钢琴声戛然而止,安娜抬起手指,看到了他的脸。秦北洋并未逃窜,攥着块手帕走进琴房,笨拙地塞入她的手心。
“你去哪儿了?等一等……”欧阳安娜靠近他嗅了嗅,“身上有酒气,头发还有点湿,你莫不是去了四马路?”
四马路就是今天的福州路,既是旧上海文化人钟爱的书店街和出版街,也是妓院云集的红灯区。秦北洋想起晚宴就在四马路上的老正兴,自是百口莫辩:“我掉进苏州河里洗了个澡,你信不信?”
“瞎七八搭!你可别骗我。今晚爸爸不在家,我睡不着。”欧阳安娜没说爸爸是四马路的常客,“我在弹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今天,是我娘的五周年忌日。”
他沉默好久才说:“我娘已经死了十七年,在我出生的那一天。”
“对不起!你从不记得妈妈的样子?有她的照片吗?”
“她哪里拍过照片!我爸一辈子都没拍过一张照片,我也没拍过呢。”
“天哪,你是从古代来的吗?”
秦北洋却瞪着她说:“在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都还停留在古代。”
话音未落,隔壁响起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静谧的子夜,这声音差点刺破安娜的小心脏。
九色!
她推开秦北洋,找到钥匙,打开私家博物馆的铜锁。她竟看见一条大狗--红鬃白毛的松狮犬,站在破碎的玻璃前,知道闯了祸,双目惊恐地后退,尾巴夹在双腿之间。
安娜刚要尖叫,却被秦北洋堵住嘴巴。
“九色!”秦北洋像教训牲口一样教训这头镇墓兽,“你又调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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