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秦北洋的嘴唇在发抖,“我……们……的……”
“嗯,你不记得了吗?在北极冰海,在维京人的陵墓,在那间密室……”
“记……得……”
秦北洋的鼻翼开始抽搐,但再也流不出眼泪。
“你是我的爸爸?”
小九色眨了眨眼睛,伸手触摸秦北洋的面孔。他的身体已惨不忍睹,被一张毛毯卷起,犹如裹尸布,双臂与双腿都已成了医疗废弃物。
父女相认。
秦北洋无法抬起手,就连脖颈都难以转动,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女儿的容颜,仿佛看见少年时的自己。
九色却不知怎么叫他?目光透着那么一丝隔膜。毕竟十二年的养育之恩,父女之情,还在齐远山那边。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秦北洋。
相比秦北洋九岁在光绪帝地宫中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的反应,十二岁的九色如此镇定,也许有那只千年黑猫盘踞在肩头,给了她某种直面历史的勇气。
九色没有欢欣,也没有悲伤,更没有质疑。这种不悲不喜,不增不减的态度,让秦北洋呼吸急促起来,盯着安娜的双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是我的错!对不起,北洋,对不起,九色!”
此时此刻,秦北洋与小九色,已是欧阳安娜生命中唯二重要之人。
躺在棺椁中的秦北洋,叹息自己失去了一个九色,却得到了另一个九色。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只可惜,失去的身体,何时可以回来?
秦北洋在春秋古墓中躺了一个月,1932年的夏天快到了。
他的语言功能已经完全恢复,舌头、喉咙、声带都已痊愈,脖颈也能转动大半,甚至能做出仰脖与低头的动作。但他的脊椎骨处于瘫痪状态,五脏六腑在本能中蠕动,饮食和排泄都要别人来服侍。安娜和九色承担了他的保姆和护工的角色。
秦北洋又问安娜:“你天天来服侍我,远山可怎么办?毕竟他才是你的丈夫。”
“三年多前,我就跟齐远山离婚了。”
“离婚?”
在秦北洋在字典里,第一次出现这个词,仿佛过去都只有外国人才有这个概念,哪能轮到中国人的头上?
“嗯,末代皇帝不也跟他的皇妃离婚了吗?”
秦北洋苦笑道:“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和远山,只是为了女儿,才保守了这个秘密,没有告诉别人。”安娜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如今,既然九色已知道自己姓秦而不姓齐,也再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一个月前,欧阳安娜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九色。
九色不相信。自打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把齐远山视作爸爸。十二年来,齐远山也十分疼爱她,将她当作亲生闺女。女儿一天天长大,欧阳安娜本以为可以永远保守秘密。但她发觉自己做不到。几年前,安娜搬回上海,齐远山戎马生涯,无法陪伴在妻子左右。她跟九色母女俩,虽然过着王后公主般的富足生活,总感觉缺憾什么?重新见到秦北洋后,她无数次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告诉秦北洋,也告诉九色,却总是话到嘴边又吞咽回去。她害怕秦北洋会恨她,会恨齐远山。她也怕九色会恨这个突如其来的父亲。
十二岁的小姑娘在最初巨大的疑惑、震惊和抵触之后,却似懂非懂地理解了那不是任何个人可以挽回的,而是一个叫命运的家伙,给妈妈也是给自己出的一道难题。
绝大多数女孩根本无法忍受墓里的气味,安娜也得时不时跑出来呼吸几口,否则便觉窒息。九色却天生喜欢这种味道,半是遗传了秦氏墓匠族的基因,半是因为刚出生便被姑获鸟镇墓兽掳到唐朝古墓里抚养。当欧阳安娜打开明朝的棺材盖,露出秦北洋半死不活的真容,九色竟没有害怕。
“如此说来,是我有负于远山啊。”
“是我有负于你!”欧阳安娜伸出手指,触摸秦北洋的嘴唇,“但你不必为远山担心,他正春风得意呢。两个月前,齐远山到南京的中央军事委员会任职,据说权倾朝野的代先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不懂政治,看来还是远山有前途。如今的我呢,跟死人又有何区别?”
“北洋,我不准你说这种话,无论如何,你必须活下去。”
“给我个理由?行尸走肉般的我,已没有复仇的可能,活在这世上不过是承受永无止尽的酷刑罢了,简直比遭受凌迟处死的幼天王还要凄惨。”
“因为你是秦氏墓匠族最后的传人!三千年的技艺和秘密!不能在你手里断了。”
这句话彻底惊醒了秦北洋,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被禁闭在清西陵地宫,跟随父亲秦海关学习技艺的时光。
秦北洋闭上眼睛,长考了一个小时,仿佛有一千年这么久。
“我们秦氏一族,因为接触镇墓兽,所以寿命短暂,我父亲能活到将近六十岁,已是奇迹。大部分族人,往往三十岁就一命呜呼,就像我这个年龄。但父亲跟我说过,秦氏墓匠鉴里藏有能让我们延长寿命的方法。”
欧阳安娜双眼放光:“是什么?”
“可惜啊,我爹传下来的那本秦氏墓匠鉴,原本埋在京西骆驼村的山神庙,不知被何人盗掘而去了?”
安娜趴着棺椁边缘问:“可有副本?”
“我家收藏的秦氏墓匠鉴就是副本,因此有几页错漏缺失。正本早在七百年前,便被南宋时的秦氏祖先秦晋带走了。”
“秦晋,就是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
这些年,欧阳安娜也被卷入刺客联盟与工匠联盟的战争,对此有所耳闻。
“当时恰逢襄阳之战,墓匠族的大房有两兄弟,哥哥秦晋带着秦氏墓匠鉴的正本被蒙古大军掳走,弟弟秦楚则携带副本南逃,繁衍了我家这一支血脉。秦晋跟随蒙古大军西征,利用工匠手艺制造器具攻克了阿萨辛的天国花园。后来,秦晋渡海逃亡到欧洲,作为天下最顶尖的工匠,创建了工匠联盟,成为第一任大尊者。十多年前在法国,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上,我发现过大尊者秦晋的棺椁。”
“如果秦晋的棺椁就在巴黎圣母院,也许秦氏墓匠鉴的正本也在那里?”
“也许……”
“北洋,我明天动身去巴黎!”欧阳安娜回头大喝一声,“九色,你留下好好照顾爸爸!”
第491章 巴黎墓匠(一)
巴黎!巴黎!
1932年,巴黎的夏天。
大灾难前最后的和平年代,大萧条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涤荡这个星球。世界花都的巴黎,也难以逃脱饥饿与衰败,更多的少女走上街头出卖身体,工人为抗议裁员和失业而游行。保王党期待着第三共和国的覆灭。军人们筹划下一次世界大战,要么继续把德国大卸八块,要么被德国反推。
欧阳安娜戴一顶白色软帽,穿着那年最时髦的裙子和高跟鞋,徐徐走下巴黎火车站。她在旺多姆广场的丽兹酒店放下行李,换上干净利落的工装连衣裤,头戴黑色猎狐帽,腰间藏着一支手枪,前往西堤岛上的巴黎圣母院。
巴黎艳阳下,圣母院的一对塔楼直冲云霄。安娜步入拱门内的大殿,八百年古建筑的凉意,从脚下直达头顶。玫瑰花形的彩色玻璃圆窗,将灼热的阳光折射成幽暗、绚烂而细密的碎片,如同点点星光洒在她琉璃色的眼眸上。
安娜找到旋转楼梯,踏着石头台阶爬向塔楼。十多年前,这是秦北洋与受伤的九色藏身之地,也是工匠联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棺椁所在。
楼梯上出现两名黑衣大汉,胸前衣襟有“独眼金字塔”的标志。安娜想起工匠联盟依然在悬赏秦北洋的人头,心底嗖嗖发凉。但她不能立即逃跑,以免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装作游客,用标准的法语问为何不让上去?对方只用含混的法语回答,这是大主教的意思,便粗暴地将她推到底楼。
欧阳安娜倍感头疼,便去大殿内忏悔神父的小亭子。
神父问她犯了什么罪孽?
安娜想了想说,我错过了自己所爱之人。
神父说你更应该爱上帝。
安娜又说,我爱上帝,想要到圣母院的塔楼上,感受上帝之爱。
神父却说,塔楼是圣母院的禁区,大主教请来骑士们守卫,任何人不得上去。
欧阳安娜明白了,所谓“骑士”便是工匠联盟的大汉,硬闯已绝无可能。
已是黄昏,巴黎圣母院内没剩下多少人。安娜在最后一排坐下,向着圣母像祈祷,如何才能进入塔楼,打开第一代大尊者秦晋的秘密?
她看到了一个人。
安娜坐到第一排,回头再看这个男人乱蓬蓬的头发,黑发变成银丝,一个德国名字跳到嘴边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
他曾是欧洲最离经叛道的武器专家,在北洋政府的南苑兵工厂担任工程师多年,毕生研究“灵魂机械体”,改造出了第一尊现代镇墓兽。巴黎和会期间,秦北洋几乎将他杀了,却因恻隐之心放了他。从此以后,霍尔施泰因博士销声匿迹了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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