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持续了两个小时。二十岁的头胎,需要吃点苦头。女人生孩子的痛,是所有疼痛的极点,安娜哭得死去活来,泪眼纵横。有那么几秒钟,她在想是不是快要死了?1920年,无论中国还是欧洲,大多数姑娘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子,不少人死于分娩,要么产妇存活孩子死了,要么相反,或者母子同归于尽,一如海明威笔下《永别了!武器》的结局。
终于,就像盗墓贼打开墓室门,劈开千年棺椁掏出墓主人的骨骸,安娜的孩子生出来了。
热气腾腾布满羊水的小婴儿,在助产士的手里啼哭着,皱巴巴的粉红色皮肤,犹如一只被剥了皮的小猫。
欧阳安娜早已筋疲力尽,但她仍然伸出手,心里掠过个念头——自己不再是少女了,而是妈妈。
剪完脐带的新生儿被送入怀中,她仔仔细细看着这张脸。宝宝刚睁开眼,好奇地张望这个世界,似乎也有一双琉璃色的眼球?头顶心有些卷曲的绒毛,眉眼都还挤作一团,看不清楚到底像谁?
“弟弟还是妹妹?”
她还没有力气挪动头颈看小婴儿的下半身,助产士轻声说:“是个漂亮的妹妹!”
这句话并无恭喜之意,反而带着些许遗憾。那时人们听到是妹妹都不开心,有的产妇甚至当场失声痛哭,怕回去被丈夫和婆婆辱骂。
欧阳安娜心中却想——可惜啊,墓匠族的规矩是传男不传女,流传三千多年的老秦家和镇墓兽技艺,终于彻底断了根。
不过,这个诞生在上海法国教会医院的孩子,要比诞生在唐朝古墓地宫里的秦北洋的命运好多了。
“好奇怪的胎记啊。”
法国大夫说了一声,将女婴的后背转给安娜。后脖子与肩膀的连接处,长着一对鹿角形赤色胎记,犹如两束冲天的火焰,燃烧在粉色的皮肤上。
欧阳安娜泪眼婆娑,亲吻这对鹿角——秦北洋的后脖子也有同样形状和颜色的胎记。
毋庸置疑,她是秦北洋的女儿,血管里流淌着墓匠族的基因。
一切处理干净,齐远山走进产房。他笑了,真心的,就像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小婴儿也笑了,天然地以为他就是爸爸。
“我能抱抱孩子吗?”
安娜微笑着点头。
他举起宝宝:“我发誓,我会好好待她的!对了,安娜,你给她想好名字了吗?”
齐远山带来了毛笔和信纸,欧阳安娜蘸了蘸墨水,写出两个隽秀的蝇头小楷——
九色
“怎么用小镇墓兽的名字?”
“昨晚我梦到九色了,它从戈壁的月光下,飞到我的肚子里,变成了我的女儿。”
“原来如此,九色!”齐远山想起小镇墓兽也跟随秦北洋葬身在火山口中,便不想再提这些伤心事儿,用手指头逗了逗小姑娘,“你看,她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啊,九种颜色的女孩,必定与众不同。”
忽然,安娜在“九色”前面又写了个姓氏——秦。
齐远山看到纸上这三个字,并不在意孩子跟谁的姓。
欧阳安娜猛然摇头,立马划掉“秦”字,改成了“齐”。
“齐九色?”他恍惚地念出自己的姓氏,“这合适吗?”
她又亲了亲女儿的脸颊说:“嗯,远山,她现在是你的女儿,必然是要叫你爸爸的。如果她不姓齐,便没有了爸爸,人生不会幸福的。”
两天后,欧阳安娜带着女儿出了医院,回到公寓坐月子。保姆说很少见到九色这样健康的女婴,小野兽般的生命力,绝对比许多男孩有力量。安娜的奶水充足,每夜与女儿睡在一块儿,唯独哺乳时要避开齐远山。
这个月,北京又爆发了内战。齐远山庆幸自己在上海,但他仍然关心时局,每天收集各种报纸。7月3日,张作霖与曹锟通电全国,列出徐树铮六大罪状——祸国殃民、卖国媚外、把持政柄、破坏统一、以下弑上、以奴欺主……大总统免去小徐的西北筹边使之职,小徐怒不可遏,发布总攻击令,双方从廊坊到高碑店一线血战。直系后起之秀吴佩孚击败了小徐,皖系大势已去,段祺瑞引咎辞职,安福国会解散。小徐躲入日本公使馆,藏在一个箱子里,躲过搜捕逃亡日本……
九色满月那天,齐远山在家摆了一桌酒席,邀了在上海的几个朋友来庆祝。大家都夸九色漂亮,有人竟说她长得很像齐远山,果然是女儿像爹,他也只能尴尬地点头承认。
这时候,邮递员送来一封北京的特快公函,盖着陆军部的火漆章。他拆开扫了两眼,面色凝重。安娜抱着女儿过来,搭着他的胳膊问:“远山,信里说什么?告诉我。”
“陆军部给我安排了一个新职位,但不在北京,而在西安,下个月就要出发。”
“西安?”
欧阳安娜想起秦北洋念叨过无数遍的西安城外白鹿原,还有那座唐朝小皇子的大墓。
齐远山皱起眉头:“离上海太远了啊,我要是去了西安,谁来照料你们母女?”
“我是你的太太,我带着九色跟你一起去!”
第277章 姑获鸟之夏(一)
一个月后,盛夏的尾巴,欧阳安娜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跟随齐远山乘火车去西安。
颠簸的软卧包厢,如在海上行舟,她给女儿喂着奶,遥望车窗外的风景。离开八月江南,水田里的晚稻像海浪连接天边,牧童骑在水牛背上吹笛子。经过南京、徐州,稻田渐渐变成麦田,金灿灿地要在毒日头下燃烧,小九色看得入了迷,就像看到一幅梵·高的油画。穿越大半个中原,在洛阳下车,陇海线暂时修到这里为止。他们准备雇佣一辆马车进陕西。
第一次到河南,在这武则天的神都,想必小镇墓兽九色的墓主人,终南郡王李隆麒也是在武周的洛阳宫里长大的。如今洛阳,早已不是唐朝景象,不过是座破败不堪的晚清旧城。
走出洛阳火车站,欧阳安娜看到个背影,瘦瘦小小的年轻男子,穿着灰扑扑的平民小褂,似乎在哪里见过?旁边跟着个少妇,夏天穿的衣服少,从背后就能看出迷人的身段,手里拽着两个剃光头的小男孩,大的四五岁,小的三岁左右。他们像一家四口,背着大包小包,刚下火车。
安娜抱着女儿加快脚步,绕到他们前面,先是认出少妇的面孔——东海达摩山的海女。
两个小男孩,赫然是自己的同父异母弟弟,欧阳思聪的私生子,安娜记得他俩的名字:老大叫欧阳樯橹,老二叫欧阳连帆。
海女身边的男子,白净削瘦的面孔,像农村戏班子里演小生的,唯唯诺诺的闪烁眼神……
“小木?”
安娜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个年轻的盗墓贼,这才认出安娜的琉璃色眼球,好像又回到达摩山上,禁闭他的山洞地窖之中。
八月末的烈日下,中原洛阳的火车站前,欧阳安娜、齐远山、小木、海女,四双眼睛彼此对望,都不敢相信会在这里相遇。
齐远山最后一次看到小木是在日本,吉野古坟的徐福地宫里,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胆大包天的小盗墓贼,在杀死长生不老的秦朝人徐福以后,被河童拖到水里溺死了。
海女的两个小男孩,早就忘了同父异母姐姐欧阳安娜,却关心襁褓里的小婴儿——九色也看到了这两兄弟,咧开小嘴儿笑了,这两个男孩跟她可是有血缘关系的,按辈分算起来是她的舅舅呢。
小木认定安娜怀抱里的孩子,必是齐远山的种。他一句话都没说,拽住海女的胳膊,转身就往人群里钻。
“站住!”
欧阳安娜就要去追小木,差点忘了怀里还抱着女儿呢。小九色被这一声暴喝惊吓,当场哭了起来。海女羞愧地低头逃窜,带着两个娃儿,一眨眼没了影儿。
齐远山身上藏着一支手枪,但在人群密集的场所不敢用,抓着安娜说:“别追了!”
“他们居然还活着!”安娜一边哄着孩子边说,“必须要除掉小木,他是个大灾祸。”
齐远山摘下北洋军官大盖帽,满头汗珠:“为什么他们也出现在这里?”
“好像小木就是洛阳人,世代盗墓为生,他必是带着海女回老家来的。海女也就罢了,干嘛要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呢?”她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女儿,“算了,孩子离不开亲娘,我不计较了。”
在洛阳打尖盘桓了一日,齐远山雇到一辆大马车。妻女坐在车厢,他与车夫坐在车头,走上满是车辙印子的官道。翻过崤山的古战场,从新安到渑池,都是古书上的地名,直到气势磅礴的三门峡,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小九色爱看中原的风景,哪怕童山濯濯,黄沙遍野,黄土高坡上的窑洞里,衣不蔽体的饥民们奄奄一息。安娜把身上的粮食分给行将饿死的母亲和孩子们。自从民国建立,白朗义军杀得赤地千里,如今是旱灾、蝗灾与黄河水灾接二连三,更可怕的是北洋军阀的兵灾。
过了潼关隘口,便是关中的八百里秦川。四处盗匪横行,齐远山务必时时警惕。经过华山、渭南与临潼,平地上凸起一个覆斗状的金字塔——秦始皇陵,背后便是黑色的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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