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秦海关就是这样给摄政王载沣磕头,给名侦探叶克难磕头,给内务府陵墓监督磕头……
虽是老父爱子心切,但如辜鸿铭所说——这一代人,背后的辫子剪了,心里的辫子却还在。
“好,老秦,小秦,我希望你们父子俩,协助我一起改造镇墓兽。这些武器现在为法国所用,将来也可为中国所用!不管是我们共同改造过的十角七头,还是今早失控的四翼天使,它们都已离开地宫,变成一堆废铜烂铁,我们只是做了一桩变废为宝的好事情。”
卡尔·霍尔施泰因用德语掺杂汉语解释一通,老秦完全没了主见,对博士唯命是从。
看到父亲这种态度,秦北洋只能应承下来:“但我有一个条件,请释放被你们关押在地下的一个人。”
“对了,俄国的沃尔夫男爵,他只是忠诚于海军上将高尔察克,请不要为难他。”
秦海关附和一句,博士皱皱眉头答应:“好,但在凡尔赛条约签订之前,沃尔夫只能在基地范围内活动,以免干扰到巴黎和会的举行,这可是法国陆军总长的关照。”
是夜,父子俩住在凡尔赛基地。九色蹲守在床脚边,秦北洋跟老父抵足而眠,不时摸摸他的花白头发与胡子。仿佛回到十年前,背负血海深仇的小男孩,从天津来到光绪帝陵的地宫,失散了九年的父子团圆相认,睡在工地里的那一夜。
一夜无眠,各自讲述过去两年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秦北洋略过了欧阳安娜的一节,秦海关也略过在西伯利亚娶了白俄小寡妇的一节。
“北洋,你一定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为北洋政府与白俄服务,帮助他们改造镇墓兽打仗,还给末代沙皇造了一座陵墓和镇墓兽。”
“是啊,爹爹,你不是说过吗?镇墓兽的秘密,绝对不能示人,必须待在地宫里镇守墓主人的亡魂!”
“如今年代不同了啊!东方的大梦没法不醒了!过去两千多年,别管哪家哪姓,总有皇帝坐龙庭。现在呢?龙旗换了五色旗,大清帝国换了中华民国。皇帝都没了,还有什么镇墓兽呢?”
“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秦北洋第一次觉得父亲变了,这世界最近几年的变化,已超出了过去两千多年,“别说是我们中国,德国皇帝、奥匈皇帝、俄国沙皇,还有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四顶皇冠都落到地上打碎。照北京话,就是散摊子,滚蛋走人了。”
秦海关说得神神叨叨:“我也想说来着呢,宣统皇帝溥仪住在紫禁城里还算运气好,看看人家俄国沙皇……”
“这个飞机、坦克与潜艇的时代,再没有镇墓兽存在下去的空间,我们秦氏家族的千年使命也该画上句号了?”
“但有人想让镇墓兽成为像飞机、坦克与潜艇一样厉害的武器!”父亲布满老茧的工匠大手,摸着儿子脸颊上的青春痘,“北洋,过去我的最大念想,是你能子承父业,成为下一代皇家工匠,将镇墓兽的技艺,祖祖辈辈传下去。现在呢,我早想通了!你没必要再守着这些废铜烂铁,镇墓兽烧光了我们一代代老秦家的生命,现在要把我带去见老祖宗了。儿子啊,我不想你也走上老路,像我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那样,不到四十岁甚至三十岁就一命归天。”
“爹爹,你是在劝我离开镇墓兽,只做个普通工匠?”
“是,我宁愿让两千年的技艺失传,也不想见独生儿子短命!”
看来秦海关是铁了心,要舍弃一切而保住儿子。他搂着秦北洋的脑袋,哮喘般的剧烈咳嗽。秦北洋心如刀绞,不仅因为父亲对他的爱,也因为自己的肺同样在燃烧,忍住不发出呻吟……父亲的担忧是对的,镇墓兽让他时日无多,活不到老秦现在这个岁数。
“爹,我答应你。”
“北洋,我们说好了:我一个人留下来,继续帮助法国人改造镇墓兽——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唐朝景教的四翼天使。而你,只要表面上应付一下,尽快找机会逃出这鬼地方,逃出巴黎和法国。”
“但我不能放弃九色!”
“你送它回家吧!既然,它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出来,理应再回到那里去。”
“可是九色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已经不在了!失去了墓主人的镇墓兽,正如同无法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
“你别无选择,要么你陪着它死?”
话说到这里,九色爬起来,用鼻子顶了顶秦北洋,黑暗中放射两团琉璃色的光。凡尔赛的地下,充满幼麒麟镇墓兽细碎的声音,直接穿透颅骨,深入秦北洋的大脑。
他明白了九色的意思——它不想让主人陪伴自己死去,它愿意回到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愿意继续做个孤魂野鬼。
“九色啊九色!君子一诺千金!我欲与君生死相望,断不会抛下你不管不顾!我会带着你逃出这个牢笼,想办法穿越欧亚大陆,从西域等地回国,进入新疆与甘肃直到陕西的白鹿原。我会帮你找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助你完璧归赵,与你真正的主人永世相守。”
秦北洋把耳朵贴着九色的心脏,感受其中蓬勃的热度,让自己的脑细胞也熊熊燃烧……
父亲却搂着他的脑袋说:“儿子,我活不了多久了!虚岁六十,已是个奇迹!我在外国银行有个账户,海军上将给我的薪水都存着呢。我只想在死以前,尽可能多攒点钱,给你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可怜天下父母心,秦北洋哭笑不得,但他没有料到——等到一百年后,中国的父母对儿女最大的期待,依然是这三件大事。
第191章 出了大事儿
民国八年,1919年5月4日,巴黎时间的午后,北京时间的深夜。
吕特蒂旅馆,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驻地,门口飘扬着五色旗。安娜风尘仆仆,从巴黎市中心赶回来,刚一进门,便觉空气有些不对。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面色凝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到哪里去了?今天出了大事,可不能乱跑了。”
“是啊,镇墓兽大闹巴黎,死了好多人呢,外面全是警察和士兵。”
“我说的不是巴黎,而是北京!”
她已被拉到旅馆二楼的会议室,代表团全体就坐,包括五位全权代表:外交总长陆徵祥、驻美公使顾维钧、驻英公使施肇基、驻比公使魏宸组、南方军政府代表王正廷。
陆徵祥是代表团老大,上唇两撇大胡子。他跟欧阳安娜一样,是胸口挂着十字架的天主教徒,操着吴侬软语的上海口音。平常温文尔雅的外交总长,却火冒三丈地拍着桌子:“你们看看北京发来的加急电报!”
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将要转让给日本的消息,已被梁启超的秘密电报捅回国内。报纸上发表林长民的《外交警报敬告国民》:“呜乎!此非我举国之人所奔走呼号求恢复国权,主张应请德国直接交还我国,日本无承继德国掠夺所得之权利者耶?我政府、我专使非代表我举国人民之意见,以定议于内、折冲于外者耶?今果至此,则胶洲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
“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外交总长面色涨红地念出最后一段,“林长民等人面见了大总统,请求代表团拒绝在协议上签字。”
陆徵祥拿起另一份电报说:“可是国务总理发来的密电,要求我必须签字!这事儿被国务院电报处泄密了。今天下午,北京十二所学校的三千多名学生,到天安门广场前游行示威,反对巴黎和会对山东问题的决议,打出了‘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废除二十一条,拒绝在合约上签字’的口号。”
“诸位,学生们所说的国贼就是我们吧?”
顾维钧自嘲一句,陆徵祥擦了擦额头冷汗:“少川啊,我原来也这么认为,当年就是我签下了‘二十一条’,背上了卖国贼的骂名。不过,这次北京的学生们要惩罚的国贼,是交通总长曹汝霖、币制局总裁陆宗舆、驻日公使章宗祥,这三个公认的亲日派。北京的游行队伍到了东交民巷,却被军警阻拦,转道去赵家楼胡同,放火烧了曹汝霖的宅子!”
“火烧赵家楼?”
有人啧啧惊叹:“真是无法无天!随便什么楼都能烧,赵家的楼谁敢烧啊?”
“听说章宗祥化装成日本人逃跑,结果被学生们痛打了一顿。”
“虽说这个曹汝霖,乃是新交通系的首领,日本人的狗腿子,可学生们烧人私宅,这可就违法过火了呦!”
顾维钧站起来踱了两步,看着巴黎的晴空问:“今天是几月几号?”
“五月四日!”
身为翻译实习生的欧阳安娜,只有在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时才敢说话。
“好日子!”
顾维钧击掌叫好,这位最年轻的全权代表,独自离开,抛下一屋子愕然的外交官们。
欧阳安娜与小郡王紧跟出去。顾维钧眺望凡尔赛宫,本次巴黎和会,各国代表团都住在这附近,为方便跟英美法三巨头,尤其是东道主打交道。
“顾公使,通过外交途径解决山东问题还有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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