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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墓兽 (蔡骏)


  四天王寺。据说日本最古老的寺庙,始建于圣德太子时代。进得中门,便是一座五重塔,果然有隋唐遗风。
  伪装成大狗的九色,赤色鬃毛再度引起旁人注意。高大的秦北洋也不像日本人,快速来到隔壁的麒麟神社。
  迎面有座红色大牌坊,貌似“开”字,便是日本随处可见的鸟居。经过一条石灯笼守护的参道,两边树木都经过修剪,仿造自然野趣。
  秦北洋想起在上海时,羽田大树拜访海上达摩山,曾向欧阳思聪求购幼麒麟镇墓兽,还要供奉在四天王寺的麒麟神社……
  带着九色进门,岂非自投罗网?
  “麒麟!”
  盗墓贼小木轻声说,神社本殿供奉一尊麒麟雕像——绿色青铜表面,长长的脖子,龙一样的脑袋和胡须,还有一对鹿角,四条腿像马蹄或鹿蹄,跟中国的麒麟有些区别,更像是马和龙的合体。
  九色后退几步,不想进入神社本殿。也许,麒麟与麒麟不能相见?就像中国象棋里,双方将帅不得碰面的规则。
  “快走!”
  秦北洋带着大伙儿逃出麒麟神社。
  麒麟神社本殿跟前,走来一个穿和服的年轻男人,遥望石灯笼下中国人的背影,口中念念有词:“HATA?”
  大阪之夜。
  匆忙逃出四天王寺与麒麟神社,郁文不解地问:“北洋,你好像见到鬼了?”
  “是,就是见到鬼了!你相信吗?我有阴阳眼,你见到常人所不能见到之物!”
  秦北洋故意吓唬郁文,连带着海女和两个孩子也被吓到了。
  夜已深,流浪在大阪街头,也难以找到旅馆,索性露宿一夜。幸好夏天,这伙中国人躲在一家寺院的屋檐下,四周都是竹林,风中沙沙作响。
  秦北洋抱着九色睡觉,郁文对着月亮吟诗。小木躲得离九色远一点,说不定这小镇墓兽,半夜里突然变身,吐出琉璃火球就把他少成一团灰烬了。欧阳思聪的两个幼子,加上妈妈海女的生命力,可以适应任何环境。险恶动荡的年代,只有这样的孩子才能活下去。
  早上,僧人发现了他们。这里香火不旺,有许多空房间,主持收留了这些异乡人。秦北洋、郁文与九色共居一室。小木与海女带着小孩一起住——没什么不方便,日本和尚能结婚生子,庙里本就住着吃奶的娃。
  秦北洋自告奋勇为寺庙做木匠活。日本建筑与中国俱是榫卯结构,只在形制风格上差别。比如日本是干栏式建筑,地板与泥土隔开,房屋底下有柱子支撑悬空,可免湿气与爬虫侵袭;高级殿宇的屋顶不用瓦片,而用树皮或木板铺成。
  主持对秦北洋的手艺高度满意,给了双倍的工钱。主持有很高的汉文水平,无需翻译,拿了纸笔,通过汉字文言文的笔谈,便能交流大体的思想。
  七天后,秦北洋赚到厚厚一叠日元。郁文帮他找了一家语言学校,刚够付两个月学费。同学多是中国留学生或朝鲜人,常能听到中国各省方言,还有此起彼伏的思密达。掌握五十音图与简单词汇后,按照学德语的经验,他不跟寺院主持笔谈了,坚持练习口语。
  中国人对席地而坐以及榻榻米多不习惯,还好秦北洋在京西骆驼村住过两年,天天睡大炕也差不多。他每晚将唐刀藏在枕下,想起三国时候关羽寄居曹营的旧事,简直把九色当成刘备夫人来保护。
  日本饮食,不像中国人浓油赤酱,而以清淡为主,尤其关西,秦北洋却甘之如饴。自从九岁进了地宫,他再没好好吃过东西,个头长这么高,全拜家族遗传。
  海女打扮成日本少妇去鱼市打工。出生在海岛上的她,杀鱼切片是绝活。夏日炎炎,她早出晚归工作,养活两个孩子,加上一个男人。
  小木除了挖墓,别无所长。他说过要重操旧业,却发现日本人都是火化的,墓里连棺材都没有,盗墓贼无用武之地。他每天闲散在寺庙,给两个孩子洗尿布。海女真的很喜欢小木,心甘情愿养他。
  海岛上的女子果然强悍,秦北洋想起安娜,琉璃色眼球的少女——性感、独立、长情,内心坚不可摧……
  中元节,盂兰盆节,在日本是仅次于元旦的盛大庆典。郁文邀请秦北洋与小木一起去泡温泉。秦北洋答应了。海女爽朗地对小木说:“你都在寺院里憋坏了,出去好好玩吧,我会带好两个孩子。”
  三个年轻人带着九色,坐火车来到大津的雄琴。
  此地遍布温泉旅馆与澡堂,欣赏琵琶湖的秋月,看着街头走过的艺伎,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泡着一池氤氲的露天温泉,秦北洋裸着胸肌与玉坠子,后颈两侧赤色鹿角形胎记,仰望满天繁星。九色不喜水,蹲伏在池边,哀怨自怜。
  小木不喜欢在男人面前脱光,惶恐不安地捂着下身,再看自己左手缺失的半根无名指,就是在白鹿原唐朝大墓,被九色的琉璃火球烧掉的。
  秦北洋注意到小木的左侧肩膀,有个月牙形伤疤,乍看像是种牛痘的痘疤——小木生于河南盗墓村,不可能种过牛痘。何况小木的疤痕,比普通牛痘更大,月牙形凹凸下,还有一个圆圈,仿佛日月同辉。
  “你在看什么?”小木警惕地捂着肩膀,“这是我小时候受过的伤。”
  “别误会,我跟你不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
  小木感到直男们的深深恶意,他完全误会了,秦北洋只是说自己跟盗墓贼不是同一类人。
  然后,秦北洋给郁文的后背搓澡:“郁兄,你在日本这几年,最烦恼的是什么?”
  “西那进!”
  “支那人?”
  郁文满面悲伤道:“你看你相貌堂堂,我还有文采,丝毫不比日本男孩差吧。日本的风俗不比中国,女子不讲究贞洁,更无男女授受不亲之说,要跟少女共度春宵并不难。可我们一旦开口说话,暴露中国人的身份,即便她们嘴上不说,心底也必在说‘西那进’!”
  “你怎地如此自卑?”
  “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支那人’,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听!”
  澡堂门开了,微凉的风吹到胸口。三个姑娘进来,起先是光光的大腿,然后是赤条条的身体,不着一丝一缕,彼此用日语说笑,看到三个男生泡在水里,毫不介意,如同饺子下水,春光乍泄。
  十八岁的秦北洋,感到浑身燥热,竟然淌下鼻血……
  二十岁的小木,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日本姑娘的裸体。
  日本有男女同浴习俗。面对白花花的肉体,青春蚌壳般的弧线,秦北洋先是目不转睛,然后紧闭眼皮,捂着自己身体要害,狼狈逃出了温泉。
  澡堂门口,秦北洋穿好裤子,搂着小镇墓兽的赤色鬃毛,眺望琵琶湖的万家灯火。小木也逃出来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只会喜欢海女一个异性了。
  郁文仰天大笑着,勾住秦北洋与小木的肩膀说:“我在东京时,有个姓郭的同学,四川人。他有一次下海游泳,光着身子上岸,被一群全身赤裸的日本海女包围。她们称赞郭同学皮肤白,嬉笑打闹,反倒把他吓跑了。北洋,你在中国有喜欢的女孩?”
  秦北洋挠头红着脸:“只怕我配不上她。”
  “望朝日而思君矣,莫对残日而怀余。”郁文掏出一把写着和歌的扇子,“她叫隆儿,我给她写过一首诗——犹有三分癖未忘,二分轻薄一分狂。只愁难解名花怨,替写新诗到海棠。”
  “郁文,我想在日本读大学!跟你一样。”
  秦北洋在北京大学做校工时,偷听过不少教授上课;在石经山洞窟,他见识了七位大师的辩论。如今来到东洋日本,如果不用心学点知识,怎对得起自己?九年前,遇刺身亡的养父仇德生,对孩子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去海外攻读大学。来日本的船上,偶遇的那位英俊潇洒的周同学,着实令秦北洋羡煞。
  “那是日本留学费用比欧美便宜的缘故。你想去哪里读书?东京?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东京呢!最近最好的学校,就是京都帝国大学了!”
  京都?
  秦北洋也有所耳闻,那是千年古都,古时候的平安京,就像西安加上北京在中国的存在。
  “好,我天生喜欢古物,我就去京都!”
  “帝国大学是日本一流的国立大学,日本人也很难考进去。首先,你要先学会日语,再就读京都的第三高等学校,三年后成绩优异者,才可进入京都帝国大学。”
  “三年?”
  秦北洋想起在地宫中蹉跎数年,连中学都不曾读过,何况自己才十八岁,在日本读三年预科也算是补课。
  “想读文科还是理科?”
  “我想读机械专业。”
  郁文伸伸懒腰说:“那可太难了啊!日本的机械学来自德国,每个学生都要学德语。我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读医科,同样要学德语,简直学到我要呕吐了!”
  秦北洋心中却暗暗高兴,德语恰巧是自己最拿手的一门外语。
  有个日本姑娘从温泉出来,踩着木屐,披着和服,犹如出水芙蓉,还向三个中国少年抛媚眼。二分轻薄一分狂的郁文,自然去跟姑娘搭讪,又去了隔壁的居酒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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