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韩先生的儿子吧?”马莉从门外拖进一筐芹菜,坐在床沿上开始择菜,“我对他印象蛮好的,依晨也很喜欢他。对了,他很慷慨的哦。”
我盯着手上的文件:“她原来就叫依晨?”
“对啊,至少我来的时候她就叫这个名字。”
“有姓依的?”
“这里还有叫小涛、小珍、洋洋、敏敏的,没有找到家之前,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叫什么不打紧。主给予的是生命,关爱的也是生命啊。”
这种说辞,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啊。
她伏身从筐里拣菜的时候,项链上的十字架垂了下来,领口隐约现出一线春光。我慌乱地把眼神移开:“你、你刚提到‘那次事件’是……”
“张边路……”马莉停了下来,拧着眉头吸了口气,“我不想提那个人。每次想到,我都会后悔为什么没早些来这里。”
我忙安慰道:“不能怪你,怪也得怪上帝把这些孩子给忘了。”
“没有啊,主怎么会遗忘这里?他记性很好的。”马莉抬眼望着我,表情再度欢快起来,“您看,他不是派我来了么?”
大概是眼前这个修女的形象太过突兀,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拐回原来的话题:“那次自杀事件,依晨也是当事人?”
“应该叫幸存者。”马莉择菜的动作十分利索,“她和雯雯、刘樱、柳亚珍活了下来……不过还好啦,她们后来都被很不错的人家收养了。”
“依晨从哪里来的?她是孤儿?弃婴?”
她张着嘴“啊”了一下:“您把我问住了……我来没多久她就被韩先生领养了,这可能得去教会查……”
我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那,有没有和她关系比较好的孩子?”
“小珍吧……”她想了想,“应该是小珍,等一下我给您找她的收养材料。”
“不急的,不急。”我背着手,边溜达边扫视墙上的照片,还顺手抄了本《马太福音》翻阅,“你说依晨很喜欢韩松阁的儿子?”
马莉很确定地点头:“对呀。通常依晨都很害怕成年男人的,但她居然不抵触韩彬。我一开始还担心韩先生本人没来会不会有问题,不过见到他儿子之后,我就知道,依晨遇到好人家了。”
“韩彬……”我心中一动,“听起来,你跟他很熟的样子。”
“他也是大额捐赠者啊。”她顿了顿,没看我,“而且,韩先生的授权书上写着他的名字呢。”
我装作没在意:“韩松阁怎么会想起跑这么远收养个孩子?”
“不知道。可能是参加了哪次亲缘聚会吧。”马莉的声音低了一些,“或者是他儿子参加了……”
“马莉修女。”我笑得略显严肃,“你们信教的,应该不允许撒谎吧?”
她扭头看着我,把不悦挂在了脸上:“您这是什么意思?”
“无意冒犯,我是说……你们这种宗教里,吐不实之言会遭报应的吧?我是担心,万一你的记忆有差错或是不小心隐瞒了什么的话……”
“‘人之所行在自己眼中均看为正,唯有耶和华衡量人心’,没关系的——”马莉双手交插,置于胸口,“主的律法,来自于他天性的仁慈和善良。阿——门——”说完,她还冲我吐了下舌头。
既然拿她没辙,我索性换回调侃的口气,道出的信息却并不轻松:“知道么,你印象颇佳的那位大额捐赠者,杀了很多人。”
马莉明显一时间无法接受我说的事实,整个身体硬生生地僵在那里,眼睛瞪得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我是说,领走依晨之后那些年里,他杀了很多人。”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当然,在你认识他之前,他早已杀人无算了。”
“怎么会……”马莉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他应该不是坏人……”
“坏人不会把这俩字写在脑门儿上的。”我低头看着手上的书,“你瞧,你们的主都说了:凡杀人者,难免受审判。”
“《马太福音》第五章二十一节……”这种梦呓式的背诵似乎令她迅速平静了下来,“那您应该再看看第六章十四小节。”
我没去翻书:“怎么?”
“主还说过:饶恕他人的过犯,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
马莉恢复常态的速度令人吃惊,我仿佛能看到,在她健康活泼的外表下,隐藏着的一颗坚强的心。
“和您一样,韩彬先生不像坏人。”嘲弄了我的班门弄斧之后,她又继续忙活手里的事了,“如果说他杀了人,那他一定有杀那些人的理由。”
“他是不是坏人不说,但他至少做了坏事。杀人是不对的,无论有什么理由,杀人都是不对的。”我丢下《马太福音》,尽可能让口气显得宽容,“罪犯要都被饶恕,你们的主早急了。”
其实,我真希望她当初见到彬的时候,也能这么说。
就在我像只追着自己尾巴的狗一样原地打转的时候,墙上一张黑白照片吸引了我。起初,我只是匆匆一瞥,但随即被一种不安的感觉将目光拽了回去,我盯着照片上的人看了好一阵:“他——这个是……”
马莉闻声起身,两手在裙摆上抹几下,走了过来:“哦,那是这里成立之初的合影。其实我很不喜欢的,不过就这么一张啊,索性挂角落里喽。”
我没怎么在意她的讲解,伸手指着照片里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他是谁?”
“哪个?”马莉抻头看了看,眉心又纠缠起来,“他呀……就是那个张边路。他居然还是这里的创始人之一呢……怎么?您认识他?”
“嗯——是,不过我认识他的时候……”作为西南之旅的最大收获,又一块拼图被塞进了正确的位置,“他叫张明坤。”
第七章 合作
1
“张明坤死的那晚你和彬都在场?”老何嚼花生的动作慢了下来,“你俩小秘密蛮多的嘛,难怪老白把你调开。”
回到北京,我在第一时间就被袁适召到美术馆东街十六号院——说好听了叫汇报工作,其实各自心知肚明是交换情报。不想老何突然出现,似乎也是来面呈军机的。
“依晨进看守所前身体状态还行,有轻微脱水——那是被你们迫害的,还有些贫血,肝功不大好,但问题不严重……做了性侵害检查,不过你们别指望在一个处女身上找到什么性虐待的痕迹。”老何瞄袁适的眼神很是不以为然,“检查过程中发现她左腕有割腕自杀留下的疤痕,不过照你这么一说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袁适背倚着警车,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Funny……什么时候可以继续对她讯问?”
“自从进了看守所,她不吃不喝的……刚打了两天点滴,今天中午才送回北院。讯问这事,最好先放一放。”
“抱歉,我并不是想显得很残忍。”话虽这么说,但袁适的样子活像嘴里叼着耗子在主人面前洋洋炫耀的猫,“但对她的讯问无疑是目前很急迫的工作。”
“你们刑侦的事按说轮不到我管,不过对依晨的羁押已经超期了。”老何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踩在了猫尾巴上,“就算她养父母不在国内,彬又下落不明,趁着没家属提异议的机会,一群宵小之辈轮番欺负个孩子……这他妈属于亵渎国家法律啊!你说对吧,馨诚?”说完,他还斜了我一眼,那目光让我这“宵小之辈”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袁适肯定也想换个话题:“赵警官这趟南下似乎收获不小,咱们不妨先听听他的。”
我就坡下驴,一股脑把两个礼拜的行程与见闻抖得干干净净。老何的注意力没那么容易转移,依旧是满脸鄙夷;袁适听得却相当投入,以至于完全忘了用各色名言洋屁来插嘴。
老实说,石瞻、时天、阮勋宋以及黄锋给出的信息都相当有限——有的是不能说,有的是不想说,有的是不说实话,有的是来不及说——但我依旧把彬的过往经历拼凑了个大概。
关于他和陈娟:一九九○年,这对恋人分手后,陈娟去了国外,又在九四年不知为什么加入了一个由军火贩子控制的基金会所派遣的医疗援助团,并且来到柬埔寨与红色高棉政权进行接触,赤柬方面负责接洽的是宾森。在这次行动的过程中,陈娟因感染传染病死亡。就她的死,我有几点猜测:第一,陈娟死得蹊跷,就算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可一个医疗援助团队还预防、控制不了传染病,总有些说不过去;第二,陈娟如果是被谋杀的,那么在她被害前,很可能与彬取得过联系;第三,彬在陈娟死后立刻离家出走,来到越南,可能是想找机会进入柬埔寨查明陈娟的死因;第四,圣雷森基金会的老板被官方招安后,医疗援助团的人大多被遣散回国了,从名单上看,彬几乎把他们杀了个干净,这等于反过来证明九四年在柬埔寨,陈娟很可能不是病故。
关于彬的“失踪”:陈娟死的那年,彬来到越南,很可能是试图从越南进入柬埔寨。我有两种猜测:一是他得知陈娟有危险,前去营救;二是他知道陈娟已经死亡,来调查死因。反正不管是哪一种,他一进越南就被抓了壮丁,被迫加入了越南人民军,计划暂时搁浅。先不说时天提供的情报水分有多大,按他的说法,彬被安排到了人民军126旅炮兵连,并在不算短暂的军旅生涯中结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据说他俩还一起杀过一个军官,算是关系能过人命。后来阴差阳错地,二人被调往河内陆军培训基地的861特工团,并共同参加了九七年六月河内军区直接策划的入柬刺杀行动,那次行动的目标,恰巧就是当年陈娟所属的医疗援助团与红色高棉政权进行接触的赤柬司令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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