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揣听完丢下菜刀,大步上前从我手中夺过瓷片捧在掌中。瞧他一脸欲哭无泪的神情,我心说这次闹大发了,搞不好要出人命。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大部分的责任都在我身上;要不是我麻痹大意,非要当场打开瓷瓶,也不会整出这么多幺蛾子。
“行了,飞都飞了,哭也没用。这事我管,而且管到底。”
“你说得轻巧,”老揣歇斯底里地吼道,“什么都没剩下!一粒也没给我留!你拿什么管!”
“我们去镇库。”Shirley杨斩钉截铁地说,“眼下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揣先生的时间宝贵,祸是我们闯的,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
重返沙漠的计划迫在眉睫。胖子跃跃欲试,他说太久没有活动,筋骨早就痒了;何况我们几个都有沙漠探险的经验,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寻找镇库古城应当易如反掌。
老揣坚持同行,尽管他的健康状况本不适合参与长途颠簸,但他反复强调自己时日不多,如果非要死,宁可死在路上。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回绝他的要求,这次搜寻时间紧迫,医生诊断说老揣的病情已经步入晚期,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将会逐渐丧失行动能力,直到最后全身血液凝固而死。
为了尽早上路,我们没有携带任何行装,一路直奔新疆而去,补给和装备全部托由分店的工作人员沿途接力传送。经过三十多个钟头的连夜跋涉,一行四人终于顺利抵达了塔克拉玛干的深腹地区。
再次返回沙漠,我们三人感叹良多,想起曾经牺牲在这片黄沙中的考古队员,一路上众人都默不吭声。老揣是第一次进沙漠,兴致很高,不知道出于亢奋还是恐惧,总之就没见他歇过嘴。
行程紧、任务急,我们也没有心思做伪装。向导拉姆大妈一脸了然地向我打包票说:“小伙子,你们这样的队伍,我一年要带三四次。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信封够厚,在沙漠里真主是不会多问的。”
我懒得解释,承诺安全抵达之后再包一个吉利封。拉姆大妈赶着驼队,笑得格外喜庆。老揣警惕地说:“露财不是好事。”我只好安抚他:“大妈已经把我们当成盗墓贼了,谈好价钱才能常来常往。她一家人都住在当地,你借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黑吃黑。”
“你查得还挺仔细。”
“吃过亏,苦怕了。我们时间紧,没必要跟她兜圈子。都说开了,人家也放心。”
Shirley杨和拉姆大妈不断地核对地图、调整路线。当夜我们在戈壁扎营时,她满脸凝重地走到篝火边上找我谈话。
“找古城的事不好办。”她一开口就把我给难住了。我们手头有精确的坐标图以及文献资料,来的时候早就做足了功课,我闭着眼睛都能把镇库城描出来,实在不明白Shirley杨为什么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胖子原本靠在骆驼堆里休息,听见我俩说话,他揉揉眼睛凑了过来。Shirley杨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图纸铺在我们面前:“晚饭的时候我找拉姆大妈核对过路线,她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处绿洲,建设兵团两年前在那里落脚,如今已经被开发成一处中转枢纽。附近村庄的居民、沿途的商队都会集中在那里交换物资、整顿行装,说白了就是一处闹市。”
胖子听呆了,老久才反应过来:“我操,那我们要找的古城呢,被他们拆了?”
始料不及的变数,让我脑门儿一阵发胀。我看了看拉姆大妈休息的方向,她靠在驼峰上似乎已经熟睡。Shirley杨大概看出我的意思,又接着说道:“该问的我都问了,她说从没听说过附近有什么古城遗址,不过根据咱们的描述,八九不离十,要找的就是那个绿洲没错。按照目前的行进速度,咱们明天中午就能抵达目的地。”
老揣在篝火前睡得正熟,我无法想象明天他会有什么反应。“明天进了绿洲再说,如果绿洲当真建在古城遗址上,那当初改建翻新的时候多少会留下痕迹。拉姆大妈不知道,不代表当地居民也不知道。老揣那边交给我来沟通。”
聊完之后,我们又开始推测古城消失的原因,最后越聊越离谱,连神迹鬼谈之类的理由都扯出来了。我一夜没睡,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不断思考着关于镇库城的事情。从我们掌握的资料来看,它的地理区位异常优越,在精绝历史上也占据了显赫的位置。但相关史料,包括在精绝国本身流传下来的文献中,关于它的记述少得简直可怜,仿佛被人有意抹掉了一样。就连在鹧鸪哨留下的两本薄皮书中,虽然有大量涉及格拉玛族的参考笔记,但事关镇库城的存在也是只字未提。他到底是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座古城的存在,抑或是与前人保持着某种默契,我们不得而知。望着鱼白色的天际,我逐渐有了倦意,天快亮的时候反倒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次日我被他们摇醒,睁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已经进入了沙漠深处。拉姆大妈给我准备驼奶茶:“今天顺风,午饭前就能到绿洲,早上少吃一点,中午丰盛呢。”
老揣骑在驼背上,脸色蜡黄,闭着眼一言不发,早就没了前几日的兴奋劲儿。胖子问他:“怎么着,昨天没睡好,想家了?”
“晕,我晕……”话说了一半,他就没力气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靠在驼峰上。
“太新鲜了,”胖子呵呵大笑,“听过晕车晕船,头一次见着大活人晕骆驼的。咱都进来好几天了,你怎么今天才晕啊?”
老揣的面色越发难看,轻轻地摆了摆手,连搭话的力气都没了。Shirley杨看了我一眼,问老揣要不要先休息。他睁开眼睛,艰难地开口说道:“不怕,等到了地方就好了,咱们走吧,别管我。”
我原本想和他聊聊古城近况,又害怕他受到刺激病情恶化,最后只好随口安慰了两句,提醒大家全速前进。
伴随着景物的变化,逐渐有一些绿色植物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脚下的黄沙也逐渐浅薄湿润,这是接近绿洲的标志。拉姆大妈扯开防沙巾,向我介绍说:“绿海一号枢纽就要到了,两年前才开发,如今是南线小径上最热闹的中转站之一。”正说着,不远处的戈壁上传来了阵阵脆耳的驼铃声。大妈笑道:“真热闹,估计是大商队。”
我举目望去,果真看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驼队沿着戈壁外延朝着绿洲前进。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几个白色的小点不断地向我们挥手。我心里忍不住犯愁,原本以为迎接我们的将会是一座被人类遗忘的千年荒城,现在可倒好,跟赶集一样人来人往。
“嚯,城墙上还有拿枪的,玩真的。”胖子摘下帽子,四下望了几眼。我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城头上果真有几个瞭望点,握枪的警卫兵头戴钢盔守在塔楼里,远远一看特别抖擞精神。
我问向导:“绿洲上是不是出过事,哪儿来这么多警卫兵?”她牵着骆驼,一边向路边摆摊的熟人打招呼,一边笑道:“建设团的兵营就在前边,绿海建设还没结束呢,哪能说走就走。”
我们绕着大街走了一会儿,沿途不少商贩都热情地捧上瓜果和土产。拉姆大妈一一谢绝。她偷偷对我说:“这个地方的规矩,不想买的东西坚决别碰,碰了就是你的东西啦。”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没人管?”
“这里是沙漠中央,连真主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她犹豫了一下,压下声线又问,“大妈带过这么多队伍,你们一看就和那些野路子不一样。要是有困难尽管说,大妈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我回绝了热心的拉姆大妈,找了一处歇脚的地方,将说好的红包塞进了她手中。她诧异地问道:“怎么,你们真的是来旅游的?”
胖子反问道:“那您觉得我们应该是来干吗的?”
大妈迟疑地点点头,立刻数出几张毛主席:“那钱算多了,给普通游客带路可要不了这个价。”
我们推托了半天,最后大妈腼腆地收回了红包,作为交换,她将佩刀送给我做了纪念品。那是一把上好的英吉沙小刀,羊角做的刀柄上嵌有银片和绿柱石,钢制的刀身边缘刻有一串经文,大致象征幸福长寿。我大方地收下了佩刀,并向大妈保证回程的时候还找她的驼队带路。
告别了向导,老揣不再拘束,搁下手里的茶碗向我询问下一步动向。
“暂时没线索。得上街找人打探,最好能从兵团入手。他们是第一批抵达这里的人,如果真有遗迹,那开垦建设的过程中不可能一点发现没有。当然,咱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那分头找,我先去街上转转。”老揣没有表现出一丝沮丧,他挎起腰包离开了茶馆。
胖子不甘落后,也跟着站了起来:“来的路上,我看见巷子里有一排古董摊,我去那儿打听打听。”
我叮嘱他:“回头还在这个茶馆碰面。你看着点老揣,估计他心里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