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人守,山路黑得早,回去吧。”外婆对于这三天两头回门的闺女,实在没有新礼物赠送了,用旧牛皮纸包把干菜塞到妈妈怀里,转头问:“你家大妹子呢?”
“送到云姐家寄读了。”母亲依旧有着娘家做女儿时的臭脾气:“那妹子脾气犟,看着就讨嫌!”
伏在妈妈的背上,回家的山路也一样的漫长。我家养了条黑狗,乡下人起不了什么好名字,就叫‘大黑’,它总是能跟在我们身后从家撵到几里外,被母亲喝止在去外婆家的半路的那个歪脖树下。
平时我们从外婆家回来的老路边,大黑就应时地从草丛跃出,摇头摆尾地扮可爱。
那天,那刻,风起的时候,天莫名的Y了。
“黑!”走乏了的妈妈,放下我一边喘息一边吆喝。熟悉的草丛里大黑没有出现。
遥远的草丛里,忽然出现的那个女娃娃,梳理着她长长的秀发,脸瘦瘦的,很清秀,笑着看我。
“妈妈,我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妹子对我挥手。”
我说。“小兔崽子,这么点点大就知道喜欢妹子。”妈妈给我擦下额头的冷汗,Y风袭来的时候,忽然一怔,脸色苍白:“那妹子……那妹子,和你打招呼的妹子在什么地方?”
我没有力气抬手去指,草丛里那漂亮的女娃娃菀尔一笑,化做一抹青烟隐入草丛。
妈妈一个耳光打在我脸上:“蠢东西,那里是一个坟头,哪里来的妹子!”背起我就跑。
我的泪滚滚而落的时候,负我奔跑的妈妈没有看见。天很冷,伏在妈妈瞬间潮湿的背上,我理解不了,夜鸟一声利啸中,胆大异常的妈妈为什么在那一刻流下那么多冷汗。
漂亮的女娃娃呢?
她又出现了,悬在半空,裙带飘飘。远远的对着我笑,笑容如花,脸白如纸……
乍暖还寒的时候,我就躲在被窝里看窗外。
家里的房子是土砖的,花开的时候,很多辛勤的土蜂就在泥坯上打造自己的住房梦想。我最小的叔叔也就和姐姐一般的年纪,不是个爱学习的孩子,放学后就躲在我家屋子后面用瓶子抓土蜂。
我那时候个子不高,总幻想长快一点,和小叔叔一样高,能用妈妈装西药的瓶子堵住土蜂的退路。
“给我玩一下吧。”
“才不给你,你又不管叫我叔叔。”
他很成熟地用油亮的袖子擦鼻涕。本来到了嘴巴边上的那声叔叔又被我咽下去了,那个年纪的我,笑起来就开始恶毒而促狭:“你在我家屋子后面乱转咯,我让我家的蛇咬你!”
小叔叔便脸色惨白地奔逃。他装土蜂的瓶子却落在地上,我认真看过,塞进鲜活油菜花的瓶子里面象个水晶的宫殿,囚禁其中的土蜂却徒劳地用大脑袋顶撞着玻璃伺机逃亡。
我认识大灰应该从去年冬天开始。大灰就是蛇,妈妈给它起的名字。
七十年代的冬夜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疯子,刮北风的夜晚,他们满山乱窜,凄厉的歌声尖利得象哭。记得有一次,一个疯子窜进家里抓我,母亲便母J护雏一般和对方厮打。
漆黑的夜晚,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得疯子雪白的长衣舞动如蝶。我就躲在木床后面的幔帐里,痴痴地旁观着争斗。幔帐经常晒的,但是上面挥之不去的霉臭会弥散几个季节。
“啊!”疯子忽然尖叫着挣开母亲,蝙蝠一样地扑向屋外无尽的黑暗。
母亲来不及拍打身上的尘土,拨亮油灯,卧房的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卧了一条尺余的蛇。大黑总在适当的时间跑出来表现勇敢,对着那蛇呲牙低吼。被母亲一脚踢出去:“滚,废物!”
第三百八十二章 奚落
“儿,别怕,它叫老鼠孙,是咱们看家的蛇,专门咬老鼠和坏人。”
母亲向蛇走近的时候,蛇慢慢转身,顺着墙壁滑上房梁。“大灰,冬天就住在梁上的草里吧,那里暖和。”
母亲喃喃自语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是小飞,蛇怎么可以叫大灰呢?
飘摇如豆的灯光,大灰闪亮的眼睛闪过的那丝暖意,让我记得很多年。母亲关紧门窗后,很快就有了均匀的鼻鼾。大黑在冬夜里的呼吼,让我想到了狼。
“晚了,都睡吧。”我说。
大灰悠闲地悬在横梁上,毫无声息。
我家后面的竹子,是爸爸早年去别人家挖的竹根种下,添土。蔓延的竹子萌芽的速度实在太快,干脆忘记谁是他的真正主人。山林是分了的,我家的山林和爷爷的靠在一起,我很细心地把长到他家的小笋一颗颗踢断,然后细心地撒上半泡N。
“小兔崽子,在哪里,又N床了,看我抓到你不打死你!”母亲的怒吼破坏了我的兴致,我撒丫子开始奔跑。
关于幼年的记忆,我一直在奔跑,要不跑去喜婶家那里,要不去五叔叔家。五叔其实是亲叔,他性格沉默,但从不骂我。
向下走便是喜婶家的禾场,他家前彬哥哥挡住我的去路,说:“小子,今天不许你在我家吃饭!”
我一贯的表情肯定楞在原地,眼泪委屈地在眼睛里打转。
“没出息!”前彬哥哥拉我到水杉林的一角:“我妹妹还说长大了嫁给你,做好事。你算是男人吗?”
我才不要呢,前彬哥哥那细瘦的妹妹花儿比我还大月份。“男人要什么样子?”我用袖子抹了一把将要流出的眼泪。
“是男人就要喝酒!”这位哥哥其实也就大我三四岁,拿起酒碗的豪气能让所有人都忘记他的年龄。
一碗红薯浊酒,半个生红薯。他喝一口酒咬一口生红薯,然后递红薯给我,我没有接,只是拿了酒碗狠狠喝一口。前彬哥哥认真看我,在等我吞酒后咳嗽的样子。而我却什么事也没有。
“现在,你有点算男人了。”前彬哥哥有点失望,把酒碗递给我:“不过,你要小口点喝,我好容易才从家里偷出来这么点。”
多么美好的春天啊,野花绽放得吱吱有声,两个P大的孩子躲在新绿的水杉林一醉方休。
不知道怎么被喜婶婶和母亲一起把我们抓获,两个巧嘴巴的姐们仔细地争吵,似乎绝交。直急得拖着喜婶衣角的花儿默默流泪。
“不吵了,还是我儿媳妇疼我!”母亲逞完口舌之利后抱住花儿狠狠亲一口,丢还给喜婶,哈哈大笑:“现在,老子回家喂猪,你老老实实把女儿给我养漂亮了,那可是我家将来的媳妇儿。”
我被娘扯着耳朵回家的时候,喜婶子说:“你臭美去咯。将来做不做亲家还不知道呢!”喜婶一边骂着,一边拉过花儿细心梳理她的头发。
酒醉的前彬哥哥兀自躺在阳光下的稻草剁上,打着猪婆鼾口水横流,不再惯常的帅气。
母亲去田里C秧的时候,我就得在家里守着锅。锅里蒸着猪尾巴,外公说是偏方,能治好我打小流口水的毛病。春天的阳光下,发黑的垫被挂在高高的树杈,上面是我N了又N的成绩单,南风里飘荡如旗。
隔着自家的篱笆可以注意到爷爷家的桃树,落英缤纷。
“爱孙。”乃乃在篱笆的另外一边:“你妈妈的病好点没有?”
“不太好,我妈妈晚上要喝酒才不疼!”
“这死老鬼,媳妇是别家的女啊,他也敢下这么重的手!”乃乃低声骂了数遍,看看周围没人,偷偷递给我一片酸枣粑粑:“要乖,好好看家,别乱跑。妈妈身体不好,你再惹她生气她又会打你的。”
乃乃的酸枣粑粑是世上最好吃的,她想隔篱笆摸摸我的脑袋,够不到。爷爷又骂上了,乃乃急急地闪开一边,给青菜浇水去了。
瓶子的土蜂,死也没有逃出小叔叔制造的宫殿,陷在瓶子中,陷在瓶子中未曾委顿的油菜花的样子,它再也看不见。
五叔背着一身泥浆的母亲提前回了家。母亲被爷爷毒打的旧伤因为冷水一激,和大家本来说笑着就突然晕倒在春泥中。“我的猪尾巴还没有蒸好呢。”我给叔叔倒水时喃喃着。
“你娘现在没力气打你了,快去找叔公!”就象不少老辈人精通茅山之术一般,叔公正是其中的佼佼者。我在田边一喊,老两口裤脚没有放下就跑来了。
叔公望闻问切中,暴躁的叔乃乃跳着脚,要去找爷爷理论:“有这样做公公的吗?我们女的就不是人了!”
“坐下,人家是咱亲哥哥,再错也轮不到你去教育他!”叔公的脸难看得一拉,叔乃乃小心地坐下,叔公叹口气。叔乃乃抓着母亲的手,叔公轻轻拍叔乃乃的手,叹口气:“唉!他不好,咱记得以后千万别刁难自家的儿媳妇就好了。”
母亲其实也醒了,两个女人一声声唏嘘,反倒是叔乃乃泪流满面。
“叔叔,”五叔轻声问叔公:“那嫂子这病?”
“找赤脚医生吧。”爷爷叹口气:“这是真的伤了筋骨啊,封建迷信治不好的。”
“我儿子总是N床,一哭一晚上。”母亲拉我,我怯怯躲开,她望向叔公:“这受惊中刹的事情,您总是要帮忙的!”
叔公点头应承了。拉我手的时候,我头一次拒绝了他的示好。把手藏在背后,那里捏着一个布人,我在上面写了亲爷爷的生辰八字,扎满针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