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晦气散尽,三个人相继钻进去,只见外屋有一个供桌,斜倒在角落中,墙壁上挂了灰大仙的画像,当中的灰大仙骑在蛤蟆背上,头上有帽子,脚上有靴子,口中衔了一个大烟袋锅子,手捧金元宝,披红挂绿,形象十分诡异。画像下方是祖先牌位,角落中一层一层摆了很多棺材,大小不一,可都说不上大,小的还没有一只手大,大的接近鞋盒子,却和真正的棺材一样,福字莲花朱漆打底,几具白骨散落在地。胖子说:“供什么不好,供个大耗子?把耗子当成祖先爷了?”
我也觉得奇怪,民间历来有供奉“狐黄白柳灰”五大仙家的习俗,这是按颜色排的。另有地八仙,比这五大家多出了三仙,其中也有耗子。因为耗子会水,所以水八仙里也有它。不论怎么排,耗子都在最后,民间倒是有供奉灰仙爷的,可没见过与祖宗牌位摆在一处的。我在灰大仙画像前看了半天,恍然意识到——这是挖金子的!
当年在山沟子里有很多淘金挖金的人,都是穷得叮当响的穷光棍,头顶上没房、脚底下没地,死了都装狗皮棺材,什么叫“狗皮棺材”?就是扔到山上喂野狗,装在狗肚子里,岂不是狗皮棺材?听老人说山里有金脉,便三五成群地进了山,撬挖镐刨累吐了血顶多找到几块金渣儿,发不了财不说,还三天两头为了金子互相残杀闹出人命,于是有人提出来不如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久而久之形成了金帮,仗着人多势众炸开了山梁挖出了金脉。尤其在清朝末年这帮人逐渐成了规模,什么江湖术士、土匪胡子、流放的犯人,乃至于白俄,什么人都有,大多是乌合之众,为首的叫金头。只有那些人在屋中供奉灰大仙,因为灰大仙擅长打洞、上梁、钻山、涉水,正是这些金匪的勾当。并且在民间传说中,灰大仙可以预知未来、予人富贵,便把灰大仙当财神爷,19世纪末东北民间才开始有这个习俗。在灰大仙画像下摆祖先牌位,说明这些挖金的是同宗同族。可想而知,掘金人在山里找到了金脉,由于太贪心了,挖山挖得太狠,将地层掏空了,也没想到下边有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致使整个村子陷落下来,村民也都死光了。
我们三个人又进了里屋,里边一排三间屋子,两旁是厢房,当中一间有土炕,墙上糊了年画,东屋门上挂了锁,胖子一脚踹开,只见屋中也有个土炕。炕上一个穿红袄红鞋的死尸,皮干肉枯,一头长发挡住了脸,不过可以看出是个女子,用绳子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我没敢让尖果进来看,合拢东屋房门,又打开没上锁的西屋,走进去一看,土炕下摆了两个铁皮包角的大躺箱,一个里边装了十几块狗头金,另一个里边放了枪支,有长有短,除了俄国造,还有日俄战争及日军占领东北时期流入的步枪,不过大多长了锈,枪栓都拉不开了。躺箱中还有几支连同弹夹裹在油布中的手枪,抹了枪油,仍和新枪一样,一水儿的勃朗宁M1900,民间俗称“枪牌撸子”,又叫七连子儿或七音子,一个弹夹七发子弹。没开过封的铁盒中,装满了黄澄澄的手枪子弹,还有许多开山用的土炸药。
常言道“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挖金的最怕土匪劫掠,又隐居在深山老林之中,甚至本身也可以说是“金匪”,一向骁勇剽悍,不受官吏驾驭,村子里当然要有枪支。还得说是金匪有钱,以往那个年头,一支步枪换两匹马,一颗子弹值八个鸡蛋,雇炮手的地主大户也买不起这么多枪。
我和胖子、尖果一人揣上一支枪牌撸子防身。胖子那杆老铜炮猎枪动不动哑火,威力却不小,他舍不得扔掉,仍背在身上,当下打开背囊,塞进去好几捆炸药,又装了撸子手枪的弹夹,还要往里边装狗头金。他说之前为了追土耗子,没来得及在辽墓中掏几个金镏子,给四舅爷带几块狗头金回去,老头儿的嘴不得咧到后脑勺去?我吓唬他:“挖金子的人没有不贪的,咱们带了这些死鬼的金子,只怕走不出去!”
胖子可不在乎:“狗头金是大山里长的,凭什么不让我带走?再说死鬼要金子有什么用?上阴间孝敬阎王爷去?”
我对胖子说:“你带上一块狗头金就够了,这一个大金疙瘩顶得上多少金镏子,地裂子深处一切不明,凶险少不了,带多了反而是累赘。”
胖子说:“能有什么危险?土耗子不是已经摔死了?”
我说:“先不提别的危险,这些村民是怎么死的?”
胖子不明所以:“村子陷入地底,摔也摔死了,哪还活得了?”
尖果听出了我的意思,她说:“整个村子以及下方的岩盘,几乎保持了原样,屋中的摆设也没摔坏,所以陷入地底之后,村民们并没有死。”
胖子说:“村民困在这里……饿死渴死了?”
我说:“你们看见堂前的白骨没有,如果说皮肉都烂尽了,身上的衣服鞋袜到哪儿去了?如果说找不到吃的,村民们为什么关了屋门,躲在里边不出去?从村中的枪支和摆设上看,陷进地裂子的年头距今不会太久,往多了说五六十年,屋子里灰仙爷的画像颜色还没掉光,死尸身上的东西就变成灰了?”
这还仅是其一,其二,村子前边的光亮也来得古怪,深山老林绝无人迹,大裂子下边怎么可能通电?我们应当带上用得到的东西,尽快离开此地。不过供奉灰仙爷的村民,常年在山中凿洞掘金,他们陷进来都逃不出去,我们又有多大把握?我让胖子和尖果先留下,看看大屋之中是否还有我们用得上的东西。我一个人到旁边的屋子转了一遭,周围几处屋舍,同样关门闭户,屋中都是白骨,可见村子陷入地裂,村民们并没有摔死,但是为了躲避什么,全将屋门上了闩。土坯屋舍大致完好,屋顶又全是茅草,有东西进来也是从屋顶进来,村民是被那些东西吃了!
2
原本以为光亮从村中而来,如今却发现这个村子根本没通电,几十年前陷入地裂子,当时使的还是油灯。裂谷走势蜿蜒曲折,两边是直上直下的绝壁,中间忽宽忽窄,从高处落下的泥土逐渐堆积,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云雾弥漫,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发光。当我出来的时候,密林深处的光又不见了,我有不祥之感,担心两个同伴遇上危险,匆匆返回村中大屋。
胖子在土炕旁边找到一口大缸,上边扣了盖子,还压了块大石头,打开来一看,缸里有十几瓶蜡封的灯油,里面是上等的鲸鱼膏,所谓“鲸鱼膏”,系以鲸鱼油脂熬制而成,可以烧很久,还不熏眼,但是价格特别贵,是伪满洲国时期的日本货,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只有金匪才用得起。尖果则从在躺箱中找到几本残旧书卷,大多受了潮,翻都翻不开,能够翻开的几本,有的记录了村子里挖出多少金子,购置了多少枪支,甚至还有买了多少人口,有的是族谱,上边有各家各户的人头儿。
我问尖果:“有地图没有?”尖果并未见到地图,挖金之人对金脉的地点看得比命还重,绝不会留下任何线索。鲸鱼膏灯油我们用得上,账本族谱却没什么用,不过其中一卷中的内容全是村子里发生的大事。我们打开一瓶鲸鱼膏,点亮屋中的油灯,借着光亮翻了一遍。
原来当年有金匪在山中葬马掘穴,意外见到了金脉,遂举族迁至此处,年复一年在村子下边挖金子,金洞越掏越深,金子越挖越多,一来二去发了大财。有一次,金匪首领忽然见到金洞深处白光闪烁,身边的大舅哥会拍马屁,告诉他此乃祥瑞之兆,闪光之物可能是传说中的“金王尸衣”。传说老时年间,在东北深山老林中出了一位“金王”,天赋异禀,善识金脉,什么地方有金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真可以说是富可敌国,为了死后可以羽化飞升,用尽天下奇珍做了一件宝衣当成装裹,并让后人把他葬在金脉之上。传说如果得了这件宝衣,不仅可保一生荣华富贵,还能够裂土分疆,成为一方人王帝主。金匪首领信以为真,让手下的人继续去挖金王尸衣,从此称孤道寡,自封为草头天子,还封他老婆当了皇后娘娘,会算卦的大舅哥是国师,族中两个长老列为左右丞相,记账的是文官,监工的是武将。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金匪首领称王之后,把族规制定得更加森严,如果有人敢私藏挖出来的金子,或者向外人吐露关于金脉的消息,不只要吞下火炭,让他再也说不了话,还会打断双腿,在身上划无数道口子,然后剥下血淋淋的狼皮给他披上,关在地窨子中,三天两头带上来抽打一番,以此警示众人。看到此处,我和胖子、尖果三个人同时想起在九尾狐壁画前见到的狈,虽已无从证实,但那只“狈”多半是从这个村子逃出去的。
再往后边看,金匪在山中掏金,挖到深处,金洞里头闹上了耗子,洞穴中的耗子不仅又多又大,而且敢咬人。清朝末年以来,东北接连闹过几次鼠疫,鼠疫不同于别的病,除了死亡率高以外,传染性极强,往往一死就是一大家子,为了防止继续传播,只能把死人烧了,连个尸首都留不下。所以民间的耗子药很厉害,秘方堪称一绝,关内的耗子药是耗子吃了才死,而这个耗子药往墙角一放,钻墙过梁的耗子打老远闻上一闻,就会立即断气儿,一宿可以熏死一麻袋耗子,真得说是有多少死多少,一个也跑不了。不过金匪一向供奉灰仙爷,迷信这东西是财神,以为这会触怒了仙家,不敢下耗子药,却买来大姑娘,穿上红袄红裤子,再五花大绑扔到洞中,谓之给大仙爷娶媳妇儿。并且打了很多小棺材,开山挖洞免不了用炸药,村民们将误炸死的耗子全部收敛到小棺材中,点上长明灯与祖宗牌位一同供奉。乱世之中,人命最不值钱,二八的大姑娘插上草标只换得了两百斤小米。活人扔下去就让耗子吃了,一转眼啃成白骨,不仅没让灰仙爷息怒,反而引来了更多的耗子。虽然没有后边的内容了,但是我看到此处,也想得到后来发生了什么——金匪们为了挖金子找宝衣,挖开了下边的大裂子,整个村子掉了下来,村子里的人全让耗子啃成了白骨!而在当天村中又买了一个女子,穿上红袄红鞋用绳子捆住了,等到时辰往金洞里扔,可时辰还没到,村子就陷入了地底。当初村民们以活人供奉灰仙爷,却不知什么东西一旦吃过人,它们可再也不想吃别的了,到头来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惨遭万鼠啃噬,不是报应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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