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志可盛来一小碗热粥,掐了几下老人的人中。老人缓缓醒来,一时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志可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半碗粥,老人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谢谢这位道爷,”老人低声说,“我实在是……饿得有些久了。”
“这些日子,都过来喝粥吧,”于志可说,“趁着我们还在这里。等我们走了……”
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以后的几天里,这位名叫王庆福的老人果然每天都来,每次于志可都会为他准备一碗热粥,两人渐渐熟络起来。王庆福说,他原本是山东人氏,打铁为生,却在大金和蒙古人的战争中被蒙古兵抓住,强迫他随军西征。几年前蒙古兵围攻邪米思干,他被花剌子模军的飞石打断了右腿,被蒙古人抛弃,只能在附近做些零工勉强度日。
王庆福又问起全真道士不远万里来到西域的原因,于志可把丘处机的抱负向他叙说了一遍。王庆福听完默然不语,过了好久才说:“你的师父很了不起。我还以为天底下的道士都是坏人呢,所以你们施粥开始好几天了,我实在顶不住饿了才过来的,实在是心里有些害怕。”
于志可并不感到奇怪:“你可是在山东老家遇到过什么恶道士?”
王庆福摇摇头:“不是,就在这座城里。”
于志可这才微微吃惊:“就在这座城里?邪米思干?这里也会有道士?”
“是的,邪米思干,”王庆福说,“在邪米思干大城的城北地带有一座道观,观里住着一个妖道。”
“妖道?”
“是的,妖道,会邪术的妖道。不过自从两年前大军屠城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了,大家传说他已经死了……”
几天后,蒙古人提供的余粮接近告罄,在新的给养运来之前,施粥只能暂时中断,于志可这才有余暇去往城北,寻找那个激发了他好奇心的道观。在这座远离中土的西域城市里,竟然会存在着一所道观,原本应该是让人兴奋和感动的事,但之前王庆福的讲述却给这种兴奋蒙上了阴影。
“那是一个妖道,曾经活生生吓死过三个小孩。”王庆福如是说,“此事虽然发生在我到来之前,但有很多人亲眼目睹,千真万确。”
“吓死了三个……三个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志可忙问。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吧。”王庆福回忆着,“那个道士大概是十来年前来到邪米思干的。非常奇怪,他的长相明明就是中土汉人,却和汉地的道士大不一样,他从不和人交往,更不要提做法事收徒什么的了,但是却偏偏有很多钱,能雇用工匠替他在城北建了一座道观。道观建成后,他便独自一人闭门在观内,不许外人进观,自己也绝少入城露面。人们纷纷猜测他不远万里跑到邪米思干大城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直到两年之后,有人无意中发现,札兰丁王子在一个深夜从道观出来,大家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奇怪道士的背后,竟然是王子。事情涉及王子,自然就没人敢去多嘴查问了,要知道万一这当中牵扯到谋逆篡位之类的大事,知道得越多就越有掉脑袋的风险。好在这个道士虽然古怪,倒也并没有打扰别人的生活,日子长了,也就无人在意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几个月之后,就出大事了。
“那时候虽然无人敢去调查,但关于那个道士的种种荒诞无稽的传闻还是在民间流传着。有四个调皮捣蛋的小孩起了好奇心,竟然想要溜进道观去看看。他们真的去了,但来到道观外之后,有一个孩子忽然害怕起来,并没有跟着翻墙进去,而是跑回家将此事告诉了大人。大人们紧张万分,连忙赶到道观,刚刚到那里,就目睹了一场惨剧。”
王庆福的脸上现出了不忍的神色,眼神里却有着无法抹去的恐惧:“他们刚来到道观门口,一向紧闭的道观大门就突然打开了,三个孩子连滚带爬地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们的脸色煞白,整张脸都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得扭曲,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大人们也吓坏了,慌忙给他们按摩胸口,但似乎没有什么用。孩子们就像是被妖邪附身了一样,呼吸刚刚顺畅一点,终于能够发出声音之后,就开始不断地尖叫,简直要把嗓子都喊出血来了。”
“他们……喊的是什么?”于志可咽下一口唾沫,声音也有点微微颤抖。
王庆福阴沉着脸:“他们其实一直只是在重复喊着两个字:怪物!怪物!”
“怪物?”于志可沉吟着,“什么样的怪物?”
“不知道,除了这两个字,那三个孩子再也没能说出其他的话,他们就这样不断地拼命尖叫着,直到停止呼吸。”王庆福说,“而那个妖道,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就那样冷冰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言不发。三个孩子都死去之后,他才转过身,默然关上观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呢?没有人去找那个道士的麻烦吗?”于志可问。
王庆福苦笑一声:“死去孩子的父母去告了治安官,可是能有什么用呢?道士和札兰丁王子有关系,谁敢轻易去动他?何况三个孩子是自己吓死的,又没有人亲眼见到道士下手,验尸也找不到什么证据,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不过在此之后,整座邪米思干大城里的父母都严禁家里的孩子靠近道观了。即便是大汗破城后,札兰丁王子早已逃离,妖道也不知所终,仍然没有人敢进入那座道观。所以道观现在都还在,尽管已经破败不堪。”
三个孩子被活生生吓死,临死前拼命叫喊着“怪物”,不进香客的道观和神秘的妖道……于志可一面走着,一面觉得此事非同寻常。“这个道士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他想,“无论如何,即便是为了维护正统道门的声誉,我也应该想办法查探一下。”
他很快来到了城北,略加打听就找到了道观。如王庆福所说,道观已经破败不堪,成吉思汗入城时,士兵们四处纵火烧杀,把道观烧掉了一小半,剩下的残破部分也无人打理。在飘扬的雪花中,连观门都倒塌了的道观几乎和废墟无异,入口处黑黢黢的大洞隐隐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森冷气息。
于志可来到观门口,从地上捡起已经断成两半的牌匾,勉强辨认出道观的名字“摩云观”。抬起头来,门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座道观虽然外面看来并不起眼,里面却比他想象中还要大,灵官殿、三清大殿、四御殿等一样不缺,尤其是三清殿里供奉的张天师像,可以说明这座道观属于正一派。于志可有些奇怪,作为与全真派平起平坐的大派,怎么会有弟子做“妖道”呢?或者说,这个所谓妖道只是假冒正派的名义,内里暗藏玄机?
他继续向道观深处走去。道观里遍布灰尘蛛丝,墙皮和梁柱上的漆皮纷纷剥落,看来两年来这里的确没有人活动。突然之间,他的视线扫过文昌殿的一个角落,发现那里的地面颜色有异,走过去一看,有一块两尺见方的地面,几块地砖明显要比周围的干净一些。再顺着这几块地砖向周围查看,可以发现一条极细窄的小径,通向墙上的某一个缺口,很像是人踩出来的。
他连忙走到那几块地砖旁边,伸脚踩了踩,果然是松动的。于志可心里暗喜,在附近细细搜寻了一会儿,终于在文昌帝君塑像的左脚下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按钮。他用力按下按钮,一阵机关声响后,那几块地砖陷了下去,地面上露出一个大洞,有石阶通往地洞的深处。
他站在洞口,试图往里面张望,但在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想要弄明白洞里有什么,就必须得走下去。犹豫了片刻后,于志可握了握腰间师父赠予的佩剑,似乎是从中汲取了勇气。他踩着石阶走了下去。
石阶很长,延伸向一条长而黑暗的甬道,并且充满了呛人的尘土气息和不知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于志可左手拿着点亮的火折子,右手按着长剑,小心翼翼地缓步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鼻端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臭味,越往前行,这股臭味越浓烈。
那是腐尸的恶臭!在这些年无休止的战乱中,他对这样的尸臭是再熟悉不过了,不由得越发警惕。这时候他的脚下碰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根长长的白骨,看形状应该是成年人的大腿骨。
这个道观果然蹊跷,于志可想着,缓缓地拔剑出鞘,并且果断地吹灭了火折子。
再往前走,在浓烈的腐臭味中还可以分辨出血腥味,这让于志可更加紧张。他隐隐有点后悔,自己不应该这样孤身犯险,但已经走到这里了,就此回头却也太可惜了,最终还是咬着牙继续走了下去。
他用手扶着甬道的石壁,轻手轻脚地向前挪动,沿路又发现了一些零散的骸骨。这条长长的甬道向前还有两个拐弯,第二个拐弯之后,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点光亮。继续向前行走,光线越来越足,可以看到前方有一道铁栅栏,栅栏里好像是隔出了一个天井,日光就是从天井的顶部照射下来的。隔着数丈的距离,隐约能看见天井里有什么黑影在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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