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上该替老鬼高兴,还是替他难过,他过去一直在念叨狗子狗子,为此伤感,然而当庞狗子真正来到面前的时候,他却看不到了。
“爹!”庞狗子可能不太会说话,也知道老鬼听不到,喊了一句,再也说不下去,跪在地上默默的流泪。
老鬼,这个可怜,又倔强的老头儿,我的视线顿时被泪水模糊,什么都看不见。我转头看看丑脸人,他还站在风雪中。老鬼祖孙三代第一次一起相见,也触动了我心底那块几乎留了半辈子的隐痛。我一步一步走过去,一直走到丑脸人面前。
我的嘴唇在颤抖,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颤巍巍的喊道:“爹……”
那声音很小,脱口而出的同时就被风雪卷走了,但是丑脸人站的笔直的身躯随着这道微弱的声音触电般的一晃,两行眼泪顺着被烧的斑驳扭曲的脸庞流淌下来。
看到爹的眼泪,那一刻,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迷失了很久,刚刚找到家的孩子。我站起身,扑在爹的怀里,失声痛哭。那么多年,爹承受了很多,忍耐了很多,时间让他慢慢变成了一块石头,他不善言辞,不善表达,却把我抱的很紧,仿佛一松手,我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孩子……我的孩子……”爹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父子分离二十年,相认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仿佛都不重要。我哭着,却觉得说不出的幸福,没有什么地方比父亲的怀抱更温暖,更安稳。
这一个飘着风雪的夜晚,好像是河凫子七门的一曲悲歌,悲欢离合,生死相依。三代人的血,三代人的泪,全部在这一夜爆发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泪,那眼泪是止不住的。
后半夜,赛华佗起来给老鬼守夜盯伤,我们到了旁边的屋子。男人,就是那样,可以伤心,可以落泪,但泪一流过,腰身又要挺直。弥勒喊来的人是爹,庞狗子,那个白白净净像是读书人一样的中年人,叫唐百川。这同样是埋的很深的一颗棋子,外人都以为唐家绝了后,甚至因此差点被分离出七门,唐百川也是诈死,一直忍了很多年。
一个人,想要真正隐藏,那就得付出很多,甚至瞒过自己的妻女亲人,只有那样,才可以彻底的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现在,能喊来的人都已经喊来了。”弥勒道:“你想要怎么做,就说。”
“没有别的,血债血偿,七门和旁门的仇,几辈子人都想了结,但是不可能。”我抬眼看看爹,道:“爹,你的意思呢?”
“你是大掌灯,什么事情,你说了,我们就去做。”爹闷着头,不愿多说,但语气却那么坚定。
“这里没有长幼,祖规不吃香了,但七门人,都是大掌灯的门人!”庞狗子跟爹一样沉闷,可能是相同的境遇磨砺出了相同的性格,话不多,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杀吧!”唐百川慢慢道:“我们七门,要挺起腰做人!”
“杀!”我一下子觉得满身的血都滚热了,老鬼的血,不能白流!
这一夜,我们商量了计划,参与围攻老鬼的,一共五家,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受命于旁门头把,但这五家是最直接的凶手。爹跟庞狗子他们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没有停止,始终行走在大河两岸,对旁门的情况熟悉。
第二天,我们五个人悄然从大雪中离开,我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七门人忍辱负重,为了祖先的训诫,一身伤痕都不会退缩,血和泪,都吞在自己的肚子里。但是当我们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无形中意味着,河凫子七门,开始了长久以来第一次正式的反击。
三天之后,我们到了焦土湾,这里是岳家营子所在地。大雪连下几天,把人都堵在屋子里头,一直走到岳家营子外面时,还未看到一个人影。我们五个人,各拿着一根白蜡杆子,迎着漫天的雪,猛然拔脚,急冲过去。
我双手握着白蜡杆,在冲进岳家营子的同时,跟几个岳家人碰头了,这些人不是对手,三两下就被劈的鸡飞狗跳,我们有意放跑一个,让他回去报信,那人屁滚尿流的钻进雪中,过不多久,整个岳家营子里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钟声。
岳家是旁门中的大家,一个岳家营子,人丁至少三四百,警钟敲响之后,从几个方向迅速冲出来一些人,全部汇聚到一起,喊叫着扑了过来。
这一股人流之后,一个五十多岁穿着黑缎子棉袄的人被几个人簇拥着,从岳家营子深处走出来。弥勒说,这可能是岳家这一代的掌灯岳远山。围攻老鬼,岳家是出了大力的,派了不少人。就因为这样,我们第一个就找上了岳家。
我们静静不动,站在原地看着对方越来越近,一直到最前面的人清晰的出现在视野中时,五个人,五根白蜡杆,都跟着一抖,荡起一片雪花。
“杀!”
五个人一起动了,挥舞着两米长的白蜡杆冲向人群。左劈右杀,五个人像是五条在雪地里翻滚的龙,无人能挡。
“什么人,敢到岳家惹事?”岳远山的心有点慌了,毕竟是一门掌灯,放稳语气,想要震慑我们。
“找的就是你!”
我和爹一左一右,舞着白蜡杆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冲向岳远山,我的速度飞快,一下把爹也甩开了几步,还没有冲到跟前,一撑手里的白蜡杆,身子腾空而起,双手握棍,怒砸下来。岳远山的功夫不会比我差,但是被这一棍之威吓住了,身子一转。手里的棍子打空,重重砸在脚下的砖地上,这时候,爹也赶到,那根白蜡杆在他手里精熟的炉火纯青,一下把岳远山缠的无法脱身。
父子两个前后夹击,岳远山周围的人都被我扫了出去,短短三两分钟,爹的棍子舞成一团,紧紧的罩住岳远山,骤然间,棍子猛然一停,已经架在岳远山的脖子上。爹抽身而上,提着岳远山的领子,揪到人群前,那些还没有被打倒的岳家人立即收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是七门的人?”岳远山被爹紧紧拽着,但不肯屈服,昂着头,道:“不用在这里耀武扬威,七门的死期快要到了。”
“是你,下令你们的人去追击我们长门的,是不是?”
“长门?庞独?”岳远山不屑一笑,道:“那老家伙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条命,还能活么?”
“他今年七十岁,镇河五十年,为了保住这条河,无怨无悔,他嘴硬心软,从不滥杀,他当年下河的时候,血气方刚,出河的时候,已经白发苍苍。”我慢慢转身,望着远方,很远的地方,老鬼正静静的躺着,还不知道能活多久,想到他那颗从未底下的透露软垂在床榻上的样子,我心中的悲和苦,一起迸发出来,猛然转头,盯着岳远山:“跪下,朝着那个方向,跪下!”
“笑话!”岳远山哈哈一笑,又吐了口唾沫,河道:“我这条腿,跪过天地,庞独算什么东西!”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杀到底
岳远山被按住,神态依然猖狂,可能料定了我们七门的人要考虑后果不敢动他。我听到他出言不逊辱骂老鬼,比听到辱骂自己更难耐。
“狗娘养的!”弥勒忍不住冲过来揪着岳远山的衣领,道:“有种,你再说一遍!”
“我说了!七门死到临头!”岳远山梗着脖子道:“什么七门长门!到时候,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弥勒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着,两只眼睛像喷火一样,不等岳远山说完,立即高高扬起拳头,但是拳头扬起来的同时,就被庞狗子从后面抓住了。
“大掌灯在这里,你不要出声!”庞狗子咬着牙,把弥勒拖到一旁。当年,庞狗子的脾气跟老鬼没有分别,一团烈火似的,然而这么多年隐姓埋名,和我爹一样,做一个已经“死去”的活人,时间是一块磨刀石,把人的棱角无形中磨的干干净净,暴躁如庞狗子这样的人,也会收敛锋芒。
“别在这里逞强了!好好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命吧!”岳远山见庞狗子阻拦弥勒,还以为是七门的人有后顾之忧,一甩头,道:“三十六旁门已经撒开了网,七门的人,见一个,抓一个,也并不是没有给你们留活路……”
“你,给我跪下。”我慢慢走到岳远山身边,浑身上下在不断的发抖,伸出一只手,指着老鬼所在的方向,道:“跪下!”
“小崽子!毛都没长齐,在这里吓唬谁!想我岳远山当年……”
“抓住他的胳膊!”我完全无法再听岳远山啰嗦一句,那一句句话,都是在亵渎七门,亵渎老鬼。我难受的想要昏厥过去,心里像塞着一块带刺的石头,我并不知道大河河底到底镇着什么东西,但是却隐隐察觉出,如果大河镇不住了,那将会是一场灾难。老鬼半生镇河,孤身西行,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阻住这场大祸,为了沿河两岸所有的人能留住那条命!但是他要救的都是些什么人?就是岳远山这样的人!?
弥勒早已经怒火升腾,冲过来一下把岳远山的一条胳膊拉直,我随手操起手边的白蜡杆,高高举过头顶,雷霆霹雳一般砸下来。坚如铁的白蜡杆带着一股席卷四周的大力,瞬息间直落,把岳远山一条胳膊打的碎裂如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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