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萧席枫露出一丝苦笑,“那会儿知识分子臭老九是要被打倒的,我家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后来运动搞起来了,我的父母经常被揪出去批斗。最长的一次被连续斗了五天,不让回家,晚上就关在牛棚里。这期间我成了没人管没人问的孤儿。那天我把家里的存粮都吃完了,实在饿得受不了,就跑去牛棚央求红卫兵把我父母放出来。可我得到的只是一通斥骂。我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又往家走。我饥肠辘辘,一路走一路哭,当走到一条小河边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涂连生站在不远处。原来我不知不觉中经过了他家门前。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半大的孩子,知道好强争气,于是赶紧止住了哭声,不想叫这个丑八怪给笑话了。
“可是涂连生看起来并不想轻易放过我。他迎着我走过来,堵住了我的去路。我躲不掉,只好怯然问了声:‘你要干什么?’我打是打不过他的,现在连地位也不如他,怎么敢和他发生冲突?只盼他能放我一马。
“涂连生一直走到我面前,然后他翻起右手,手里捏着一只白白胖胖的馒头。
“我愣住了,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直到听他开口说:‘给你吃的。’我才知道他是要把这个馒头送给我。上次他送我馒头是为了讨好我,这次又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想不出理由,只好忐忑地询问:‘为什么?’
“涂连生看着我说:‘你没有朋友了,我想做你的朋友。’他说得非常坦诚,就好像以前的事情从来都没发生。顿时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是的,我确实没有朋友了。以前那些玩伴全都和我划清了界限,现在唯一肯和我接近的,竟然会是涂连生!我曾经那么看不起他,对他百般欺辱,我曾把他送来的馒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甚至把他最喜欢的小猫扔进了河里。可他却毫不记仇,现在他还是想和我做朋友,他的目光如此纯真,和多年前那个刚入学的孩子一模一样。
“我接过了涂连生送给我的馒头,边吃边哭。涂连生站在一旁看着我,他憨憨地笑着,破裂的嘴唇如抽筋般翻起。可我不再觉得他丑陋,只是觉得很滑稽、很好笑。等那个馒头吃完,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之间一段长达数十年的友谊,就从这笑声中开始了。”
听到这里,罗飞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看着萧席枫说道:“能得到这样的朋友你应该庆幸。这是没有任何功利的、真正的友谊。”
“更重要的,”萧席枫补充道,“那时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唯一的朋友。”
罗飞点点头,唯一的朋友才是最重要的朋友,这个道理对方早就说过了。
萧席枫饮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又开始继续讲述:“成了朋友之后,我和涂连生父子的接触就多了。陆陆续续地,我开始了解涂连生的身世。原来涂连生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二十出头就参加了志愿军,结果牺牲在朝鲜战场。他哥哥死的那一年,涂连生的妈妈在四十五岁的高龄再次怀孕,老夫妻俩认为这是天意,是死去的儿子重新投胎来了。尽管医生说生产有危险,他们还是坚持要了这个孩子。于是就有了涂连生。可惜涂连生一点都不像他那个英俊的哥哥,他妈妈也在生他的过程中难产死了。所以涂连生的降生,实在是融进了太多的悲剧意味。尽管如此,涂连生的父亲还是把他当成了宝贝,他不指望这个儿子有多大的出息,只盼他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罗飞若有所悟般说道:“难怪涂连生从不和人争执,被你那样欺负也不反抗。这一定和他父亲的影响有关。”
“也许吧……”萧席枫淡淡地说道,“但我觉得更重要的还是他的本质。他的外表有多丑陋,他的内心就有多善良。不管这个世界怎样对待他,他始终用一种不变的态度来回应这个世界。”
真有这样的人吗?罗飞似乎没有遇见过。不过他的工作就是和各色各样的罪犯打交道,恐怕因此会见到更多人性中负面的东西。罗飞知道有一种偏执型的人格,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善待他,他总是用一种仇恨的目光来打量这个世界。这种人正好和萧席枫口中的涂连生形成了鲜明反差。如果从阴阳两极的观点来分析,既然这种恶到极致的人是存在的,那涂连生这样善到极致的人也应该存在吧?
“好了,有点扯远了。”萧席枫挥手做了个中止的姿势,然后他拿起钱包对着夹页看了一会儿,又说,“讲讲这张照片吧,拍照片的时候我们都是二十岁,那一年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情。第一是涂连生的老父亲去世了,第二是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我第一个就跑去告诉涂连生,想要和他分享这份喜悦。可是涂连生却哭了。”
罗飞道:“他是舍不得你走吧?看来他不但善良,还是个情感很丰富的人。”
“确实如此。”萧席枫先是点点头,随后又道,“不过你可别以为他是个爱哭的人。其实我和他相识一辈子,只见他哭过三次。小猫淹死的时候是第一次,这回是第二次。他哭的原因正如你所说。当时他刚刚失去了父亲,听说我也要远赴北京了,他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世界上最孤单的人,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朋友。
“于是我就劝慰他,告诉他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我们俩还特地跑到照相馆,拍下了这张照片。拿到照片之后涂连生的心情好了许多。他也把这张照片随身携带,一直到死都是。虽说后来我们又拍过很多合影,但只有这张是最重要的。这不仅仅是一张照片了,更是一份对友谊的承诺。
“后来我去了北京,我们俩各自踏上崭新的人生之路。在三十年的时光里,我们的友谊一直如初。这期间太多的事情就不细说了,只讲讲我们各自的履历吧。
“我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毕业分配回龙州,先是在医院里干,后来又调到龙州大学。前几年从大学里出来,开了这家心理咨询中心。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也算是顺风顺水。我还娶了一个好太太,儿子也长大了,正在美国留学。可以说我这大半辈子走过来,老天爷并没有太多亏待我的地方。
“涂连生可就坎坷多了。他只读到初中毕业,然后就开始找工作。因为他长得太丑,几乎所有的单位都把他拒之门外。后来他父亲拿着他哥哥的革命烈士证明书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才帮他当上了一名环卫工人。在环卫队涂连生被安排做着最脏最累的工作,比如说清理厕所粪便之类的。这样一干就是十多年。后来城市改造,公共厕所越来越少了,单位上就给涂连生安排了新的岗位。他的容貌肯定没办法进机关,就是在大街上扫马路也会遭人厌嫌。想来想去,最后只能分配他去开垃圾车。为此还特别公派他去学了驾驶。”
“那个年代会开车的人不多吧?”罗飞插话道,“这个工作还算不错的。”
“确实不错。那些年涂连生开着垃圾车去各个站点清理垃圾,虽然免不了脏累,但比以前拉大粪车的时候还是舒服多了。涂连生也很喜欢这份工作,第一是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第二是他觉得这份工作很有意义。每次他把垃圾清理完,原本肮脏的环境就会变得清洁美好,这让他感觉到了存在的价值。可以说,在环卫队开垃圾车的这几年,算得上是涂连生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罗飞问:“那后来怎么又不做了?”
萧席枫苦笑了一下:“还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长得太丑,连环卫队也待不下去了。”
“不至于吧,开垃圾车丑不丑的有什么关系?”
“有一年龙州不是要创建国家卫生城市吗?当时省里的工作组下来检查,在参观城北垃圾站的时候恰好遇见了涂连生。有个省里来的领导说了句:‘你们这个员工长得有点吓人啊。’他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市里的陪同人员可就当成圣旨了。第二天,环卫队的负责人就找涂连生谈话,说他这么多年很辛苦,不如提前办个内退回家休息。涂连生那么老实的人,还能说什么?只好照着领导的意思办。于是就办了离职,拿到几万块钱的内退金,算是买断了工龄。此后生老病死,一切再与单位无关。”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他这样的弱势群体被单位一脚踢开,以后怎么生存?”
“有什么办法?这个社会就是这样。”萧席枫唏嘘着说道,“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涂连生离职后不久,他父亲留下来的一套老宅子拆迁,不但置换了一套小户型的楼房,还拿到十几万的补偿款。涂连生用补偿款和内退金买了辆二手卡车,跑起个体运输。他为人厚道,能吃苦,倒是不愁生意。只是那些雇主看他老实,压价压得狠,所以也没赚什么大钱。但无论如何,生计总算能维持下去。”
罗飞关心另一个问题:“他成家了没有?”
萧席枫反问:“哪个女人会嫁给他?”
是啊……这样一个男人,又矮又丑,无权无势,收入微薄仅能糊口,女人凭什么嫁给他呢?孤单对他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把另一个人也拖进痛苦的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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