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梨子真的生病了,高烧不退。
一半是因为她这些天忧虑过度,食不下咽。导致抵抗力下降,另一半,她这次遭受的情感打击。对她来说无疑是巨大的。不仅彻底改变了她对母亲的态度,更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她的世界观。
程大夫在接到木家佣人打来的电话后,匆匆赶来。因为这段时间他的母亲刚好去世,他忙得焦头烂额。给木梨子测完体温,喂完药。挂上吊瓶后,就急着走。
临走前他嘱咐母亲,要多给木梨子喝水,饭食要做得清淡些,还有,如果输完液之后,要怎样把针头拔出来。
母亲答应后,程大夫就又匆匆地离开了。
母亲没进来陪木梨子,不过在木梨子看来,这种事情反倒再正常不过了。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吊瓶上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盯着那慢慢落下的乳白色液体,看得眼睛发涩,眼前眩晕。
她已经烧得迷迷糊糊的了,满脑子却盘旋着这样一个念头。
不能相信……
谁也不能够相信……
连亲生母亲都会憎恨嫉妒自己,是自己的错吗?我曾经做过什么值得让她如此厌恶的事情吗?
我没有啊,那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
她合上了眼睛,打算睡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一个噩梦中惊醒。
那个噩梦是一片血红,除了血还是血,汪洋的血海涨潮一样,朝木梨子一波一波地涌来,把她全身染透,她体内的血也开始从每一个毛孔开始汩汩地向外流淌,她变成了一个通红的血人儿……
木梨子从梦里惊醒后,她的眼睛就瞪得溜圆,定定地凝视着天花板,那种流血的感觉实在是太真实了,毫无痛感,却让人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东西在一点一滴地流出去。抓不住,留不住,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死去。
她好容易才从梦中的惊恐中恢复过来,想抬手擦把冷汗,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全身上下,都像是被灌了铅一样,僵硬着动弹不得,头也感觉沉重得很,太阳穴酸麻胀痛,左手尤其难受,麻得抬也抬不起来。
木梨子的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她好像感觉哪里不对。
她眼角的余光向输液架上投去……
不知什么时候,输液瓶已经干涸了,乳白色的半透明液体全部消失不见,而一条细细的血线,从她的手腕沿着细细的软管,向上缓慢地爬升!
她的眼睛陡然睁大,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木梨子想伸手去拔插在自己手上的针头,但两只手都绵软得厉害,根本不受身体的控制;她想要叫人,却只能发出小兽一样尖细的呜呜啊啊的声响,她太久没有喝水了,口腔里完全干得发烫发烧,喉咙也火烧火燎地剧痛难忍,胸口处像被一块巨石重重砸过,凹陷下去,整个胸口闷痛、无知觉。
但是相比于肉体上的疼痛,那条血线却能引起她更深的绝望与恐惧,刚刚从梦魇中脱身而出,却又跌入了另一个梦魇。
渐渐地,木梨子感觉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开始发热,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从身体里面爬出来。像是蚂蚁,昆虫之类的活物,不甘心再被困在木梨子这具小小的躯壳里,急于破茧。
不要啊……来人……
它们从毛孔里钻了出来,衣服慢慢被浸湿,滑腻腻的,好像有股淡淡的味道,有些腥味,贴着皮肤的睡意完全被它们打湿了。腥味越来越浓,越来越冲。
谁能来救救我……我不要……
它们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一个接着一个,甚至从木梨子的头皮里钻出来,把木梨子的头发染得湿漉漉的。
不……妈妈……你来救我,求你了……
终于,木梨子再也无力挣扎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条细细的血线越升越高,她的身体也像是被盛在一个盘子里,像一条被烹饪好的鲜鱼。
她感觉身下满是自己的血,它们还在流,还在流……
木梨子的心脏传来一阵灭顶的疼痛,而这阵疼痛终于让她安然地昏过去了。
第四节心灵之变
木梨子在医院里住了半年。
在这半年里,她自我感觉过得还不错,只是身体检查太过繁琐,她不喜欢那种横躺着被送入机器的感觉,像是一道被送到微波炉里加热的残羹冷饭。
医生的诊断她早在半年前就知晓了,当时,她误把自己身上出的汗当做了血。因为高烧,再加上过度的心理刺激,诱发了心脏病,要不是给她送晚饭的佣人发现她晕倒在床上,面色青紫,呼吸衰竭,立刻打了120,她肯定会死。
事后,佣人被辞退,理由是没有照顾好小姐。她很委屈,在医院走廊上就和木梨子的母亲争吵起来,当时在病房里的木梨子和父亲听得一清二楚。
两个人争吵的内容,不外乎是佣人指责木梨子的母亲,在送走程大夫之后,压根就没跟自己提起过小姐正在打吊瓶的事情,不仅如此,她连招呼都没跟自己打一声,就约了几个朋友出去逛街。直到医院打来电话,说是给木梨子下了病危通知书,要家属签字才可以开始手术,她才知道木梨子出事。
而木梨子的母亲也是据理力争,指责佣人不尽责任,明明知道木梨子正在生病,也不多上去看几眼。
木梨子母亲这话一出口,佣人就干脆撕破了脸皮,直截了当地说“夫人你都不去照顾你女儿,凭什么让我一个外人对你女儿尽心尽力”,两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被值班护士骂了几句,才安静下来。
病房里,木天戬,木梨子的父亲,仍是西装革履的样子。手里捧着一碗银耳羹,一勺一勺地喂在木梨子嘴里,木梨子沉默着,一口一口地吃,两个人都好像对外面的争吵无动于衷,好像那两人根本不是他们家的成员,而是连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一碗喝完,木天戬给木梨子擦擦嘴,问她晚上还想吃些什么,木梨子指定说要吃清汤面。并随手抓起一本书看起来,给自己的父亲下了一个无声的逐客令。
她这样无声地抗拒别人的接近,已经长达半年了。
除了必要的身体检查和进食。她避免和任何人发生任何形式的接触,不知道为什么,她从睁开眼的时候,就对她身边的所有人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她只觉得,那些人围着她打转。为她检查,为她叹息,为她喂饭,都带着他们每个人的目的,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关心她的。
检查她身体的人,不是出于医生对患者的责任感。而是为了赚得更多的钱;为她叹息的人,在她面前落下虚情假意的眼泪,感叹她从小就受这种苦楚。而她在别人眼中,不外乎是个珍奇的、但摔裂了一角的瓷瓶子,摆放在展览台上,让别人回味和意淫她曾经的美;包括自己的父亲,他喂饭的时候。脸上流露出的不是父亲对女儿的疼爱与怜惜,而是古董商看到自己最珍贵的古董花瓶被人破坏。产生的惋惜与遗憾。
她开始渐渐地转变,兴趣也渐渐转移了,她对研究每个人的表情、动作、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动作变得异常执着。
她每天都会出去,在医院的花园里晒太阳,观察来来往往的病人或是来探病的人。根据他们的言行,判断隐藏在他们内心的想法,借以窥视人的内心。
这几乎成了她必修的功课,越观察,她的感觉器官就变得越敏锐,对人内心的探究欲望就越强烈。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冷静、多疑、敏感、虚假和自私。
这种逐步的变化只有她本人能够察觉,因为她的外表,还是和以前一样,除了面容变得略有苍白,嘴唇隐隐透出紫色外,她还是那个完美的木梨子,待人谦恭有礼,温文尔雅,甚至更胜以往。
她比以前受欢迎得多,原因就是, 她一看对话者的脸,他的表情,动作之类,就能大致猜到他爱听什么话,想听什么话,她可以运用她婉转优雅的言辞,和如同发自内心一样的真诚语气,博得更多人的赞美。
她以前,一直以为要对别人好,别人才会对自己好,但是,她的母亲给予了她重创,先是让她认知到母亲那可怖的阴暗面,然后,又因为她的漠不关心,赐给了她一颗残缺不全的心脏。
医院给她动了一次手术,但是手术效果不大好,收效甚微。所幸,她的心脏病并不严重,甚至对她日常的活动都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只要不经受大的刺激,就不会复发。
这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不幸中的大幸,而在木梨子看来,自己失去的东西,却是最昂贵的无价之宝,谁也赔不起,也没办法赔。
从这件事后,母亲就收敛了很多,不再对她不冷不热的,可她笨拙的关心和时不时流露出的不耐烦,全都被木梨子捕捉到了,她却不再计较,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惧怕这个严厉的母亲。她像对待所有外人那样,展现出最周到的礼节,最标准的微笑,就像是个受精密程序控制的机器人,看上去是个最完美不过的乖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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