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落水村耕地极少,只能种一些玉米和马铃薯,家家户户既养牲口又打渔。在这边,泸沽湖岸呈弧形,湖畔长满芦苇草,由村子去湖边,步行约有十分钟的路程。通常,沃夫子是笔直向湖边走,打坐完毕后,再信步回来。只要爬上茅草屋的屋顶,就能从望远镜里看到沃夫子的身影。
当晚,欢悦过后,段承德和香雪兰并肩坐在屋顶上,各握着一架望远镜,向碧波如镜的泸沽湖远眺。镜头内,沃夫子刚刚打坐完,倒背着手,转身向回走,时间与平时一样,是晚上的十点钟。
突然,湖面上飞掠过来一个鹳鹤一样轻灵迅捷的白衣影子,横在沃夫子面前。
段承德的第一反应就是:“下蛊者出现了。”
他火速下地,从床下抽出长枪,再次沿木梯上了屋顶,随即瞄准白衣人的后心。很可惜,白衣人始终背对这边,否则就能通过读取对方的“唇语”,了解他在跟沃夫子说什么了。狙击镜中,白衣人长发细腰,衣袂飘飘,与小落水村那些只穿粗布衣服的彝族女子绝不相同。这种情况下,段承德没敢冒然开枪,因为他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
几秒钟后,白衣人原路离开,飘然消失于湖面之上,现场只剩木立着的沃夫子。
香雪兰说:“沃夫子的情况好像不太对,肩膀那么僵硬,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
果然,沃夫子再次举步往回走时,膝盖往上僵直不动,脚底踉踉跄跄,如同身上背负着百十斤的重量。
段承德拉着香雪兰的手,提着长枪,出门去迎接沃夫子。
当晚,月明星稀,照亮了小落水村向南的青灰色石板路。村外空寂无人,两人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惊人。很快,沃夫子蹒跚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那一瞬间,段承德感觉沃夫子的行走姿势像一尊复活的石像,或者像恐怖电影里从金字塔中走出来的木乃伊,每向前行走一步,都极为艰难滞涩。
“龙鳞……龙鳞……”这是双方接近时,沃夫子嘴里连续发出的呢喃声。他的嘴似乎也已经僵化了,艰难地一开一阖,嘴里的舌尖笨拙地直伸着。
香雪兰扶住沃夫子,段承德则平端长枪,向泸沽湖上远眺。
湖水既平且静,水波不兴,不见游鱼,呈现在眼前的,像极了一幅死气沉沉的水墨画。
“龙鳞……超级武……器……龙鳞,死……亡……”沃夫子嘴里吐出的字越来越不连贯,让人根本无法理解。
段承德急问:“白衣人是谁?龙鳞是什么?超级武器是什么?”
香雪兰自见面起,就在探察沃夫子的脉象,此时惊诧莫名地低叫:“承德,他没有脉象!我探不到他的脉搏跳动……”
段承德愣了一下,马上去试探沃夫子的颈侧、心口两个位置,骇然发现,沃夫子已经没有心跳了。他与香雪兰对望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睛里读到了“难以置信”四个字。
脉象是一种生物信息传递现象,是从人体外部测量到的关于循环系统的一个信号。脉搏的形象与动态是中医辨证的依据之一,分为浮、沉、迟、数四大类,大致有28种脉象,每一种脉象都是对人体机能的反映,都有所对应的病症范围。正常来说,只要人还活着,就该有“脉象律动”,绝不会像沃夫子这样,毫无脉象但可以行走、说话。
“他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香雪兰脱口而出。
“龙鳞……山谷……远古……诅咒……”沃夫子的右臂抬起来,向东北面指了指。那个方向,正是环绕着泸沽湖和小落水村的寂静群山。
“那些山里有什么?白衣人是来自山里的?血咒是从山中发出的?如果我问对了,你就眨眨眼或是给我点别的暗示!”段承德连续发问,试图猜透沃夫子所想的问题。糟糕的是,此刻沃夫子的面部表情是完全僵硬的,连舌头和眼珠都转动困难了,又怎么能及时做出眨眼睛的动作?
段承德一手提枪,一手举起望远镜,向东北群山顶上搜索。
一公里内,山上的青石、树木、小溪、杂草清晰可见,看不到任何动物或可疑人物。
“诅咒……毁灭……大毁灭……大毁灭……”突然间,哗啦一声,沃夫子平伸的手臂跌落下来,从肩膀头到手指甲,跌成了十七八块,在青石板路面上四散开来。
香雪兰惊得魂飞魄散,缩手后撤,躲到段承德身后去。
沃夫子静静地站着,脸上的表情也凝固在似醒非醒的一刻,嘴唇保持着说“灭”字的扁平微张口型。
“你还好吗?沃夫子?叶神医?叶先生?叶大师……”段承德勉强撑住身子,气沉丹田,双腿微颤着钉在原地。他毕竟是个大男人,香雪兰还需要自己保护,这时明明内心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也只能硬撑着。他早计算好了,只要沃夫子再有异动,无论是向前扑过来还是后撤逃离,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开枪。枪膛里的特制达姆弹威力巨大,随时都能撕裂一头成年野象胸膛,何况是一个身无寸甲的普通人。
沃夫子没有回应段承德,一阵风来,他摇晃了几下,沉重地仰面倒下去,发出噗通一声闷响,如一尊被狂风吹倒的石像。
直到现在,段承德也无法忘记小落水村外诡谲的那一幕——三小时前还跟他一起喝酒谈天、身体健康如二十岁小伙子的神医沃夫子,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石化为雕像、碎裂成石块。这种突变,比魔术中的“大变活人”更神奇十倍,但“石像”已碎,不可能再变回神采奕奕的沃夫子。
五年过去,段承德再度回忆往事时,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缓内心的恐惧,一边说,两腮虬结的肌肉又一边颤抖起来。
“叶兄弟,我是眼睁睁看着令尊沃夫子的身体发生异变的。当时,我和香雪兰只能那样手足无措地盯着他,什么都做不了,犹如沉浸在噩梦中一般。直到今天,我都无法解释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怎么会从一个好端端的人凝固成石像?”他吃力地咽了口唾沫,背靠着墙,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空闻大师是见多识广的佛门高僧,听完我的叙述后,只是捻着佛珠默诵《金刚经》,没有多说一个字,然后招呼弟子把我送过去的特殊的‘尸骨’悄悄埋葬,以后再没提起过。”
段承德讲完,并没看到叶天大惊失色、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免有些愕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按理说,叶天应该做出某种过激反应才对。
“白衣人再没出现过?”叶天问。
段承德点点头:“沃夫子出事,我和香雪兰第二天一早就踏上归程,联络空闻大师,送还尸骨。我权衡过局面,非我族类,其心必殊。苗疆下蛊者能对毫无利害关系的沃夫子下毒手,那么我跟香雪兰肯定是羊入虎口一般。于是,我们顾不得其他,连夜往回赶,终于平安归来。”
“眼下,用哪种方式去小落水村最快?”叶天淡淡地问。
“开山庄里最好的车去,一天一夜可达。不过,现在并没有任何线索指向泸沽湖——”
段承德刚说到这里,前面的拐角处突然转出来一个人,穿着黑色的保安制服,低着头,双手托着一只椭圆形茶盘走过来。茶盘里,是两杯热气腾腾的茶。人没走近,冻顶乌龙的茶香已经悠悠然随风飘了过来。
“我去泸沽湖小落水村,看看布下血咒的人到底在那里留下了什么,顺便看看我父亲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两行足迹。”叶天接下茶杯,送到鼻子底下,嗅着温暖氤氲的茶香。
不查清沃夫子的死亡真相,他必定终生寝食难安。
段承德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一些:“那好,叶兄弟,我手下的人马随你挑,带多少去都行。为救小彩和所有亲人们,我甘愿抛头颅、洒热血,扔上这浑身上下一百八十斤!”
几句话之间,他成功地把巨大的压力一下子转移给了叶天,然后抽身而退,坐山观虎斗。
叶天点点头,从大理到泸沽湖这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不近,某些地方的路况也不够好,他的确需要两名经验丰富的车手,一路开车前往。
“这是什么茶?”叶天改变了话题,因为他刚刚喝了几口后,感觉体内有几股汹涌澎湃的力量在扭曲打架,渐渐抱成一团,硬邦邦地哽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这是云南顶级冻顶乌龙茶中的一种,学名是‘十八女儿雀舌香’,俗名叫‘勾魂夺魄香’,另外坊间的食色男女把它叫做‘处女的初吻’。这些名字起源于该种茶叶的奇特制造方法——采茶季刚刚开始时,敬过天地、茶神、祖宗、地行诸菩萨后,先派一群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子进入茶园采摘。当然,这些人个个都是冰清玉洁、心灵手巧的处女、她们每采下一片茶叶,都要先浸润在舌底,用自己的唾液确保茶叶内的清香汁液从离开枝头到进入炒制阶段前毫不损失。中医高手认为,处女的青春之源将通过唾液渗透进去,每一人的气质性情不同,赋予茶叶的灵性也完全不同,是以一壶茶包含六十枚叶片,带给人‘猫窜狗闪、兔滚鹰翻、神鬼青蛟破九天’的复杂动态感受,形成茶叶与饮茶者之间的微妙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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