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小彩的画,大步向外走,心里像有一只火炉被点燃了似的,火烧火燎,焦灼万分。
房门外,几个表情生硬的年轻人靠墙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双眼瞪圆,警觉地四面张望着。院落与前面的朝拜大殿被一道高墙隔开,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香客们的喧哗声。
叶天刚刚舒了口气,之前那个女孩子便从一根大柱子后面闪了出来,虽然脸上带笑,眉目之间却隐含着警惕之意。
“先生,有什么吩咐?”她殷勤地问。
叶天点点头,直接问:“有没有看见我的朋友,矮的、瘦的、姓‘司空’的那个?”
女孩子微笑着摇头:“没有。”
叶天绕过她,沿着一道阴暗的走廊快速前进,边走边嗅,很快就找到了线索。那是一种类似于番石榴花的暗香,应该是孔雀留下的。从盐源县一路过来,叶天不止一次地在车子里闻到这种味道。
“司空摘星、顾惜春、孔雀会在一起吗?”叶天脚下没停,提速急进。
长廊在一片茂盛的竹林边转了个弯,渐渐升高,通向一座怪石堆叠的人工假山。假山脚下,有着一方小小的湖面,大约有四五十个平方,水波清澈,游鱼悠然。湖水被悬空的长廊隔为两块,一个低声抽泣的女人背影就出现在那段“廊”桥上。
那是孔雀,正一个人流露出内心最软弱的那一面,不时地双手捂脸,发出短暂的抽噎声。她的指缝里夹着一张照片,随风翻动,如同失去了翅膀的蝴蝶。
叶天停了几秒钟,咳嗽了一声,走上了廊桥。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该离开了。”他说。
孔雀缓缓地转身,直直地盯着他,双眼肿得像两颗泡过水的桃子。岁月流逝只在她身上留下了浅浅的影子,相貌和身材都没有走样,仍保持着年轻时的清丽与窈窕。如果只看背影、侧影,会错误地以为,她只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
“离开?去哪里?”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望了望手里的照片,挥袖擦泪,神情迷惘。
“去龙虎镇。”叶天回答。
孔雀迎风吐出一口气,用恍然大悟的语气回应:“哦对了,我们是要去龙虎镇的,去见段承德,那个辜负过我的男人,也是小彩的亲生父亲。我猜,只要能亲手把小彩交到他的手里,你就完全放心了,对不对?”
她的语气有点反常,但叶天还是不动声色地点头:“对,我答应了他,就一定要做到。”
孔雀低头望着湖面,涩声问:“你该知道,我跟段承德之间的恩恩怨怨吧?”
叶天皱皱眉,只点点头,没再开口。
湖面上,墨绿色的浮萍被游过的鱼儿追逐着、戏弄着,等鱼儿过去,便无声无息、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看它们,多快乐啊!”孔雀说。
叶天没有凭栏观鱼的雅兴,只有四面楚歌的余悸,但偏偏孔雀又无动于衷,停在这里不愿离开。他默默地咬着唇,上下打量孔雀,眼角余光又警觉地扫视着四面的竹林、小亭、假山、廊檐。如果不想死,就得随时保持十二分的警惕性,在杀机降临前做出正确的选择。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有多久没这样放松了,喝喝茶、吃吃饭、看看鱼、谈谈心,然后再对着老照片,深深地怀旧一番。怀旧,是个多么形象的词语啊,敞开胸怀,回顾一下旧情人,梳理那些几乎在心底沤烂了的旧感情。”她屈指一弹,照片便飞到了叶天的手上。
照片的背景也是法国梧桐树,一个女子坐在高高的树杈上,背靠树干,双腿悬空,乌黑的长发、灰色的长裙都蓬蓬松松地披垂下来。在她旁边,坐着一个满脸微笑的男人,两个人相邻的手紧紧握着,一看便知道是处在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热恋之中。
“看到它,你会想到什么?”孔雀问。
叶天想找点什么话来安慰对方,但满嘴苦涩,连说出的话也变了味:“过去的事就忘了吧,时光不能倒流,谁都不无法逆转乾坤,不如选择理性地面对现实。你刚刚看提到鱼儿们的快乐,不如想想庄子、惠子的‘濠上之辩’,借古代智者的闪光智慧,涤荡内心阴霾,重新开始新生活。”
照片中的女子是孔雀,男子是段承德,毫无疑问,那是两人初相识时候的照片。彼时两情相悦的甜蜜,更映出了此刻形同陌路的凄惶。落差之大,放到任何人身上,都能把好人逼疯。
“濠上之辩?”孔雀扬了扬仍旧纤细秀丽的眉。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立刻吸引了她的目光。那声音是来自叶天背后的,当孔雀的眼神掠过他的肩膀,望向竹林时,他的后背马上紧紧地躬起来,如一张高速运作的雷达网,捕捉着声音与空气中蕴含的微小信息。
“濠上之辩”来自于《庄子》的“秋水篇”,记载的是庄子与惠子的一次辩论,原文如下——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叶天的意思是,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枉自凭吊过去,已经于事无补。与其在这里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构建自己新的快乐。
他希望尽快化解孔雀与段承德之间的恩怨,唯有如此,小彩才能绝对安全。
“叶天,我喜欢跟你谈话,因为你是个善解人意又学识渊博的男人。可惜莫邪没有福气,不能跟你在一起。”孔雀轻轻拂拭了一下松木栏杆,回身坐下,双腿交叠,似乎已经忘掉了顾惜春、司空摘星等人,要同叶天做促膝长谈。
在她身后,阳光铺陈于湖面上,形成一道闪烁变幻的奇妙背景。
叶天搓了搓手,想要催对方起身回去,因为这时候实在不适合长谈,但孔雀已经抢先开口:“叶先生,请给我两个小时时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奇特的光辉,叶天忽然意识到,眼下的情况已经起了巨大的变化,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并不仅仅是一次简答的谈话。
“两小时?”他调整呼吸,使自己脸上的表情趋于正常。
“对,两小时。我答应你,等你听完了我说的话,小彩就绝对安全了,我从此再不会打她的主意。”孔雀慢悠悠地说,“我保证,这一次谈话的内容,只是抒发个人情感,排遣怨妇的愁思,既不牵扯国家政治,也不沾惹黑道宝藏。我只说,你只听,两小时后咱们就一拍两散,各不相欠,怎么样?”
那是叶天求之不得的好事,只要孔雀放弃“血咒杀人”计划,他就不用为小彩的安全担心了。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后退半步,在桥栏杆的另一边坐下,低头看着那张照片。
由照片中两人的表情、动作可以判定,那是一段美好旖旎的爱情故事。如果不是故事的男主人公段承德具备“有妇之夫”的特殊身份,孔雀也许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造化弄人,往往如此,总是让某些人结婚之后才遇到真正倾心的恋爱对象,形成进退两难的悲哀局面。
“故事的起源,得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第一眼看到段承德,就知道他是我命中的克星,身不由己地跌进恋爱陷阱中去。我们的第一夜,是在崇圣寺三塔外的竹林里,幕天席地,星月为伴,那样一个自然而温婉的春夜里,我毫无顾忌、毫无遮掩、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了他。那夜的竹林,就像现在这样,竹叶沙沙响着,月光清晖由竹叶间的缝隙里洒落,在白床单上交织成大大小小的细碎方块。那白床单是他从旅舍里偷出来的,哦对了,他的手上还有一瓶五十年陈酿的雪山青稞酒。很久以后,我回忆那一晚的狂浪,不得不承认,我是真的醉了,醉倒在他的脉脉柔情里。为了让他爱上我,我偷偷在竹林里下了‘双头深情蛊’,那是苗女们沿用了千年的对付汉人男子最见效的蛊……”孔雀的脸偷偷地红起来,当她远眺竹林时,嘴角轻轻抿着,腮边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微醺笑意。
在大理时,段承德曾提到过这事。男人处处留情不是大错,但他与女炼蛊师发生了感情纠葛,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我向他下蛊的同时,其实他也向我下了致命的蛊,那就是无法根除的‘爱意’。时至今日,我仍然爱他,无法逃避,无法割舍。即使经过了那么多事,只要他轻轻招手,我仍会毫不犹豫地赶到他身边去。所以说,爱的力量比蛊更强大,它能让人倾毕生之力在心底保留唯一的思念,直到老死将至。你说,女人是不是都很可笑?”孔雀问。
叶天认真地想了想,才缓缓回答:“不可笑,有真性情的人才能专情、痴情。你非但不可笑,还很值得人敬佩。只可惜,你遇到段承德时已经太晚了。”
孔雀点点头:“是啊是啊,那时候我们都不是花季少女与纯情少男了,早应该想到,他有妻子、孩子、家庭,是无法抽身出来的。可是,风流债已经欠下,又能怎么样呢?作为一名炼蛊师,我清楚被男人始乱终弃的下场。那段日子,我寸步不离地陪着他、跟着他、替他做任何事,终于把他感动了,要跟邓雨晴离婚,永远跟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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