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很冷,竟至于令二世皇帝打了个冷颤。她怎么没有了往昔的蓬勃?她对朕怎么没有了往昔的热情?她不看皇帝,低着头,目光在她的琴上。其实本来二世皇帝是有些局促的,但是,她不看皇帝。当然,就是看皇帝,皇冠的前面是有着遮挡的,皇上的神情是有着遮挡的。看起来,矫娘倒是有些局促的,因为朕现在占据的位置就是先前父皇的位置,朕是大秦的二世皇帝。是的,局促的决不应该是朕!朕为什么要局促呢?“朕有些累了,想放松放松,所以,想起来听你的琴。”二世皇帝说,声音干涩。
她僵滞了会儿,才应:“那妾就弹给皇帝听。”
依旧是没有热情的声音。她的穿戴也不像先前那般光艳。父皇的离去击倒了这个女人吗?父皇对于她是那么重要吗?父皇去了不是还有朕吗?招人怜爱的女人。她称自己妾,看来她自己仅仅就把自己当做了一个女人,皇宫中普通的女人。虽然在父皇在的时候她是被宠爱的,但是现在父皇去了,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幸亏父皇不封皇后、皇妃,如果娇娘是了皇后是了皇妃,那朕就得在人家的面前毕恭毕敬的!皇祖母的淫乱后宫干涉朝政在父皇的内心中深埋着耻辱,所以父皇再宠爱的女人在他眼中也就是一个女人而已。都是,瞬间的荣耀。娇娘,你在朕的眼中就是一个女人而已。
娇娘抚动琴弦,那条清冷的河啊,就有自那琴弦中流出,只是,也太清冷了啊!二世皇帝再一次激灵,再一次地哆嗦。那河水清澈倒还是清澈的,可是因为冷而显得黏稠,因为黏稠而显得像铅的水,看不见了河底,看不见了摆尾的鱼。就是那其中摆尾的鱼儿呀,也会感觉到冷的,摆尾也摆得不再悠然。
二世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赵高的身上,赵高已经在一侧的案几前落了坐。和皇帝的目光一遇,赵高就明白他在那儿是多余,赶紧站起,说:“老臣去忙了。”就赶紧出了去。
现在,只二世皇帝一个人在清冷的河水中沐浴。冷啊。在他光顾着冷的时候,娇娘轻哼起了词儿,苍凉的词儿。如同深秋的河面翩翩着一只孤单的蝴蝶。翩翩地飞啊,飞,不知道哪里是她的归宿。那翅翼如同凋零的树叶,不再光鲜。娇娘的哼唱,甚至有些沙哑。憔悴的哼唱。忧伤的哼唱。在冷中挣扎的二世皇帝忽然——僵住了,那曲调那哼唱的词儿是——《山有扶苏》,这个时候在他二世皇帝的面前娇娘竟敢弹唱——《山有扶苏》!那琴音中回旋着、那哼唱突出着胡亥今生今世再也不愿意听到的词儿:“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这本来是扶苏的母亲喜欢唱的歌,也因此父皇将他的长子起名为扶苏。可是现在,这个女人在朕的面前弹起了这个曲子,哼唱起了这一首歌!二世皇帝盯视着娇娘,目光像锥子,要刺穿这个女人的心思。
娇娘低垂着头不看二世皇帝,她不知道二世皇帝的盯视,不想知道她的琴音他的哼唱是不是刺得皇帝痛楚、愤怒,她不想知道。她只是想弹这一首曲子,想哼唱这一首歌。
二世皇帝愤怒了,他更愤怒的是娇娘根本不想知道他愤怒还是没有愤怒!他在颤抖,他腾地站起奔到娇娘的面前——
娇娘依旧低垂着头,依旧弹着她的琴,依旧哼唱着。一滴晶莹的东西滴落,滴落在琴弦,就在琴弦上晶莹着。
“够啦!”二世皇帝大吼,飞起一脚,把琴踢到了一边,那一脚可是用了全部的力气的,二世皇帝脚指头很疼很疼,钻心地疼。他抓住娇娘的头发,往上提,他看到了女人的脸,满是泪痕的脸,女人的目光锥子一样地刺向他,他看到了女人的憔悴,看到了女人的眼圈是黑的,她已经不再是往昔那个光艳的女人!当然,二世皇帝顺着女人的胸脯也看到了那双乳,好像也不再像原来那般鼓胀。这就是自己做梦都想要的女人吗?二世皇帝厌恶地把女人的头一甩,女人摔倒。二世皇帝现在觉得这个女人垃圾一样。“你可怜扶苏吗?你觉得扶苏是朕要杀他的吗?那是父皇的旨意!父皇的旨意!与朕毫不相干!你想追随扶苏去吗?你想追随父皇去吗?朕满足你!满足你!出去!出去!”二世皇帝吼。
女人趔趔趄趄地爬起,去把她的琴抱在怀中离开。一阵夜风似的消失。
二世皇帝僵立。他后悔自己太性急了,应该抠起她的下巴颏儿,应该抓起她的双乳把她拉向自己,不管怎么着应该感受一下她的体温,谁让她给予了朕那么多的寒冷!一个女人,就像一片落叶一样凋零了。而且还向朕嚣张着她的凋零。真是不可思议。她眼中无朕。她眼中居然无朕!
赵高耗子一样地溜了进来。这家伙没有离开,在外边听声呢。
“许多人,其实就如娇娘,不买皇帝的账。只不过,娇娘表现了出来。”赵高说。
二世皇帝冷笑,说:“那就让他们随先皇而去吧!宫中凡是被先皇宠幸过的女人,没有生下子女的,一律殉葬!让它们随先皇去吧,也省得先皇孤单。当然,那些老衰的女人,也一同殉葬。留它们干什么?白白地养活她们?”
“老臣可和章邯办好这件事。这些个女人的事皇帝还好办,不好处理的是诸公子、诸公主啊!”
二世皇帝皱起了眉头,望向赵高的目光冰冷了。
赵高当然心中一激灵:也许,这话说得早了。
“李斯求见皇帝。”阉人通报。
二世皇帝和赵高都是一愣:这么快,愤怒着的丞相就得无奈地来见皇帝!
赵高现出了笑意。
二世皇帝轻蔑地说了声:“切!”
阉人等待着。
“宣。”二世皇帝说。
李斯就溜了进来,耗子一样地溜了进来。
二世皇帝回到案几前端坐,而且发现皇冠有点歪了,踢娇娘的琴有点太用力了以至于皇冠都跟着歪了,因为太愤怒了竟至于才感觉到。
李斯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看着二世皇帝。他不知道刚才的事,心里还核计那皇冠制得不太合适呢。
“丞相有事吗?”
“是有事要和皇帝商议。先皇的灵柩还停放在咸阳宫,群臣关注着先皇入土为安的事。自然,这也是搁在老臣心中的一件大事。”丞相说。其实丞相心中在叹气:唉,光顾着过皇帝瘾呢。
二世皇帝瞅着李斯一字一板地说:“先皇在的时候尚且秘其行踪,何况先皇的离去。此事恐怕就不要众臣子操心了。”
李斯瞅着二世皇帝,心说你也不要我李斯操心了吗?
“你可催促章邯,如果墓室已经完工,就秘葬先皇!”二世皇帝想着招魂时候自己所受的折腾,那罪,他不想受第二次!
“皇帝的想法,倒也合乎先皇的性情。”赵高小心地说。已经占尽了便宜,现在,他希望这个丞相能瞅他顺眼些。
“皇帝当然是圣明的。”李斯说。
李信去了王贲的府邸。一散朝王贲就回了府邸。自打嬴政永垂不朽之后,他就一直让皇帝让群臣觉着他的身体状况不好,很不好。出现在朝中那也是让你觉着他在强打精神头。“李信,你今天是抢了先的啊,本来我是要告病回家的。”一见李信的面王贲就说。
李信一愣,说:“怎么,李兄也有引退之意?”
王贲看着李信,迷惘笼罩着李信的脸上。王贲凄然一笑,说:“在下身体状况十分不好,想回到频阳去陪伴老父。”
“切!”李信冒出了这么一个字。
王贲被李信逗得是真的乐了,知道李信是不由自主地学了二世皇帝。
“切!切!切!……”李信转着圈儿说着那个字。他心中生气啊,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样去说他知道怎么样去说——都不合适!
后来王贲就也跟着李信转着圈儿说:“切!切!切!……”
后来两个人脸上挂着笑,可是他们——涕泪交流。
李信忽然端住了王贲的双臂,说:“王贲将军,你若是也撂了挑子,这大秦……”
王贲微笑着看李信,看李信那张急切的脸,说:“李将军应明晓一个道理:为将,信则留,疑则去,否则,必遭杀身之祸!”
李信语塞,他知道,皇帝那儿,赵高那儿,暂时还没倒开空儿疑虑他王贲。可是要不了多久就会看他王贲是个隐患了。是了隐患就得找机会排除啊!从王翦到他王贲,这一对父子可是明晓时务的人啊!绝对知道何时进何时退。
王贲诡秘地笑,指了指上方,说:“天有眼啊!上天曾经是何等地垂青于大秦……”
“是啊是啊!上天何等地垂青于大秦,给了大秦一个英武的秦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李信松开了王贲的双肩,哼唱起了那首在横扫六国之时大秦将士所唱的军歌——《无衣》。那惨烈的厮杀,那大秦将士的英勇,浮现在眼前……什么时候想到那往昔,都会感奋得颤抖啊,全身颤抖。
王贲也随着唱了起来,两个人由哼唱而高声:“……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