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没有兴致,皮贵立即附和说让小雪休息休息最好。于是他们便去佛堂后面喝茶。这茶楼的一半架在悬崖上,下面是万丈深渊;另一边靠着崖壁,上面刻着『清心』两个大字,由于时间久远,这两个大字上已生出了青苔。
茶楼里除了几个在这里休养的老年人外别无他人——灵慧寺在青铜市周围的名山古刹中根本排不上号,所以来这里的游客向来稀少。茶泡上后,胡刚便拿出一串钥匙,用串在其中的指甲刀剪指甲。皮贵要再看看用人筋做成的钥匙链,他便连同钥匙递给皮贵,说:『你也感兴趣?看来医生都喜欢人体组织。』
小雪转脸向外看去,在那些木柱外面是青山叠翠。胡刚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人体组织没什么可怕的,我们的思想、情感,离开了这些血肉、这些骨头和筋脉,便什么也不是了。哦,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问问这串钥匙链最初的主人,他也许有更好的答案。』
小雪转过头来,注视了胡刚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说,人生虚无?』
胡刚将双手一摊说:『至少是,结局虚无。所以人活着时有那么多愿望,要争分夺秒地获取,如果没有这个虚无的结局,人完全可以慢慢来,用不着这么疯狂。』
『可是,疯狂获取后,还不是归于虚无?』小雪追问道。胡刚没有回答。小雪喝了一口茶,又说:『难道人生就没有其他意义了吗?』
胡刚笑了笑说:『你的问题,应该让这串钥匙链来回答。』
这时,茶楼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有一片乌云飘向山间,像要下暴雨的样子。皮贵将钥匙链还给胡刚,胡刚说:『皮医生,你在这钥匙链上看出了什么呢?』皮贵说:『没看出什么,不过它确实是人身上的东西。』
小雪对胡刚说:『你那个医学院的朋友,在解剖尸体时搞这玩意儿,征得了死者同意吗?』
『当然,如果那尸体会说话的话,我想我那位朋友会和他商量的。』
胡刚的幽默并没让小雪轻松,她继续说道:『尸体不能说话就可以任意抽他的筋?』
小雪的追问让胡刚感到惊骇,他急忙说:『你言重了。遗体用作医学解剖一定是死者生前同意的。至于解剖后的人体组织,不用的也就丢进炉中烧了,我朋友做这个小玩意儿不算什么。其实,人活着都很难自主,何况死了,更何况死后的一些肉体组织……人是不能自主的,也许我们大家,都是宇宙间某个顽童饲养的小动物。』
小雪听完这话后就笑了,她说:『关键是这个顽童饲养了这些小动物后就忘记了,跑到其他地方玩去了。于是,这群小动物繁衍生息,相互争斗,自生自灭,我的补充对吧。我读大一时就和同学们这样讨论过,这已是小儿科的讨论了。』
胡刚说:『别小看小儿科,它产生的疑问永远无法解决,哲学也帮不了忙,因为我们仅仅是这种动物。』胡刚说到这里,把那串钥匙链扬了扬。
『你是说人的有限性吗?』小雪心里的热情被胡刚唤起了,『但是,就像石头能记载时间一样,人的身上也藏有宇宙的秘密,探索这个秘密的过程就是探索无限。』
胡刚说:『嗯,你很勇敢,好好读书会有出息的。』小雪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松起来,她将头一歪,略带调皮地说:『承蒙胡博士鼓励。』
皮贵坐在一旁,对他们的谈话似懂非懂。但看见小雪谈着谈着就像上了电池的玩具娃娃一样活跃起来,他为此感到非常高兴。
天色正在慢慢黑下来,妙玄和尚从佛堂后面拐了两道弯后走上茶楼,对小雪他们说:『各位施主,那套房间再有半小时就能修整完毕,今晚房里可以住人了。』
和尚走后,茶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胡刚说:『我们先去吃斋饭吧。进房里查找后再摸黑下山,回城估计都半夜了。』
山里的夜降临得比城里快得多,吃完斋饭后,寺庙内外已是漆黑一片,有雷声正在逼近,但闪电已经雪亮,寺庙里的廊柱和石阶在黑暗中不断地忽闪出来。
妙玄和尚提着一盏马灯带他们过去开房。客厅在寺庙的最外侧,去那里必须经过七弯八拐的廊道。小雪以前领教过夜里走在这廊道上的感受,木地板上『咚咚』的足音,很像人在极度惊恐时的心跳声。
终于进了那个狭长的天井,妙玄和尚用钥匙开了套间的门,又在天井斜对面另开了两个房间,然后说了声『施主请休息,阿弥陀佛』,便提着马灯走了。小雪他们站在房门外,等着那摇晃的马灯一消失,便立即转身进了那间套房。
房里的电路果然已修好了,顶灯、台灯都很亮。地板很干净,显然已有人打扫过卫生。这套房可能是这里最好的房间,客厅里摆着一套黑色的真皮沙发,用厚重木材做成的茶几宽大气派。客厅侧面是房间,进门后便见一张很现代的大床,床上的席梦思弹性十足。衣柜是推拉门,一推便『哗哗』地响。靠窗是一张大写字桌,屋角还有梳妆台和圆形镜子。
两间房里的东西——包括各种抽屉很快就看完了,要想从这儿找出一幅画来似乎是天方夜谭。三个人在客厅里坐下,胡刚开门望了望外面后又重新关紧房门,然后说:『别急,李祥的话如果是暗示画在庙里,我们就一定能找到它。』这时,皮贵进卫生间察看了一会儿,出来后说:『如果那幅画真藏在这里,我们也很难找到。』他指了指天花板和地板说,『如果藏在这里面,我们怎么找?』胡刚说:『皮贵和我想的一样,不过,如果真有松动的木板,我是可以发现的,这需要一些时间和耐心。』
胡刚说完便蹲在地板上观察起来,后来干脆趴在地板上,那样子很像一条搜寻犬。皮贵想要帮忙,他推开皮贵说你不懂,坐一边歇着吧。这时,窗外响起一声炸雷,接着是『哗哗』的雨声,一场暴雨就此拉开序幕。胡刚直起身子说:『这样好,没人来打扰我们了。』
夜已深了,胡刚检查着两间房里的每一块地板的接缝,并用串在钥匙上的一把小刀轻轻挑动,这种细致和耐心让人叹服。最后,他还移开房间的大床和客厅沙发检查,结果除了在沙发下拾到一个眼镜盒外,并没发现任何异常。
小雪打开这个眼镜盒,发现里面是一副精致的老花镜,这应该是爸爸的东西,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在她的记忆中,爸爸刚过五十岁便需要戴老花镜了。她出国留学前夕,看见爸爸在家看文件或报纸时,总是在桌上或抽屉里找眼镜,但经常找不着,后来发现是把眼镜放在办公室没带回家。妈妈对爸爸说,你这人丢三落四,既然离不开眼镜,不如多配几副,在你常待的每个地方都放上一副。爸爸说这主意好,就照此办理了。不过,爸爸虽说戴了老花镜,可身体很好,他爱好书法、摄影和打乒乓球等。打乒乓球拿过市级机关亚军,摄影作品得过一家杂志的大奖,至于书法,更是练得很勤,他的书房里就有一张写字的大桌子,上面长期放着宣纸和各种毛笔,据说他的办公室里也有这样一张大桌子。爸爸说挥毫泼墨既可锻炼身体,又可修养性情。她记得爸爸最喜欢写『宁静致远』四个字,可是他没有做到,不然的话,他现在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的退休干部。
胡刚看见小雪拿着眼镜发呆,便问道:『怎么,这是你爸的东西?』
小雪下意识地说:『不,不。』但同时,她的眼睛里面已有泪水在打转了。
不过,胡刚对这副眼镜并没有兴趣,他已站上茶几,举手检查起天花板来。这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每检查一处天花板,就得下来移动茶几。外面的大雨时缓时急,一直没有停过,看来今夜是没法下山了。小雪仰靠在沙发上,闭了眼听着雨声。她记起出国留学前,临走的前一个晚上,她和爸爸大吵了一架。爸爸说去美国学经济,大学我都帮你联系好了,你却自作主张去德国学哲学,你怎么就不理解我这个父亲的苦心。小雪说你为何不考虑我的愿望。爸爸说你去学哲学吧,以后工作都不好找,到时别叫我帮忙。小雪说,你放心,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叫你帮忙的。说完,她便回房睡觉了。第二天,妈妈送她去机场,路上接到爸爸的电话,说要赶到机场来,小雪接过电话说:『爸,你是大忙人,就别来机场了。』她拒绝了爸爸,飞机起飞后心里却一直空落落的。这次回来,隔着玻璃墙看着临刑前的父亲,她对爸爸说了声『对不起』,可爸爸并不了解其中的意思,却反复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和妈妈。
小雪闭眼听着雨声,在时间的逆转中,她感到今夜所有的雨都在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她还感到有人在碰她的手,睁开眼睛,看见皮贵正在将一张纸巾递给她。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由于雨声太大,他们三人一点也没听见有走近的脚步声。胡刚立即从茶几上下来,将茶几放回原位后,才问了一声:『谁?』从应答的声音,听出是妙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