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只看见了半张脸,像京剧里的脸谱,一半白一半黑。
我想要逃,但是脚像灌了铅似的沉,似乎要沉到土地里面去。
他用那半张脸朝我笑了笑,一边笑一边丝丝的吸气,似乎身上哪个部位有尖锐的刺痛感。他说:“你想跑,是吗?你不要跑,跟我说说话吧。别人都说我脑袋小是傻子,其实我不是呢。我不像植物,我也想女人呢。”
我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将那张脸靠近我,说道:“怎么了?你也这么觉得吗?你也像其他人一样认为我是傻子?”
我想要说不是,但是喉咙里梗住了似的发不出声。我只好用力的摇头。
“呵——”他长叹了一口气,口腔里的一股鱼腥味朝我扑面而来。“看来你跟他们不一样啊。”
我看了看他的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吓人。他的左半边脸上如涂了一层墨汁似的,下巴上还聚集了一大滴将落未落的黑色液体。
他抬起手,将下巴上的黑色液体抹掉了。我看见他的手果然像酒鬼说的那样,指甲如同淤血了一般黑漆漆,指节处的白骨尽显眼底。我的心里一紧,他要干什么?他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话有什么目的?
他将舌头伸出来,那舌头也如在墨汁里面蘸过,黑的墨和红的肉混杂在一起。我不禁缩了缩头,心里涌上一股恶心。
他舔了舔嘴角,说道:“你别怕,我给人家做完了活喜欢讨烟抽。是烟把我的舌头熏成这样了。我的肺更黑呢,几乎成了木炭了。但是我不能把我的肺掏出来给你看。”
第021节 红花腰带
说完,他故意朝我的脸吹一口气。我果然闻到浓烈的烟味,完全掩盖了刚才散发的鱼腥味。我被这股难闻的气味呛得差点打个喷嚏,可是那个喷嚏似乎也有意跟我作对,眼见就要打出来可是鼻子一痒又缩回去了。我难受的扭动身躯。屁股下得椅子吱吱作响。
看着我难受的样子,他似乎很开心。他在一半白一半黑得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说:“都是烟把我害惨了。我每天都要吸一包多烟,我的肺已经被烟熏成腊肉了。”
说起腊肉,我立即想到妈妈在火灶里倒一大堆潮湿的茶籽壳,故意憋出浓烈的烟来熏吊绳上的腊肉的情景。每年过年前,妈妈都会这样熏制腊肉。
在他的嘴巴前面,我觉得我就是一块被剁成一块一块的腊肉。
“我的肺算是烂了,我的肉也烂了。但是我的心还活着呢。”他给我绽放一个孩子气的羞涩的笑,说道,“我的心还活着,我知道,因为我还会想女人。”
我无心听他的话,只盼望爷爷他们快点回来。我一个人不敢对这个小脑袋人怎样,只能假装平静的听他说些胡话。万一他发了怒,说不定会咬我一口,在我身上留下酒鬼的儿子那样的可怕牙印。
“我想女人……”他脸上的笑消失了,换上一副忍受着巨大的克制与痛苦的表情。
“咦?你怎么在这里?”突然,一手提着水壶的“妖精”从雨中走过来了。这次她没有打伞,浑身湿漉漉的。
酒鬼的弟弟吃了一惊,马上回过头去看她。湿透的花格衬衫粘附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上,隐约能看见衣服下面的雪白皮肤和内衣。腰间系着一条白底红花腰带。
“妖精”见了皮肤腐烂的他,并不惊慌。她从容不迫道:“刚才还碰见我公公跟马师傅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回来了!”
惊慌的倒是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他后退两步,拉开与“妖精”之间的距离,问道:“你……你来……来……干什么?”
“妖精”笑道:“我来还水壶的呀。”说完,她弯下腰,将漆黑的水壶放在我的脚旁边。她的目光不曾在我的身上停留半分,似乎我是介于他们两个之间的一块不会说话不会活动的冰冷石头。
我心里诧异,她在马晋龙家借的水壶,怎么到酒鬼家来还水壶了?
第二章 结婚大忌
【他自顾自地边唱边想象戏文中十五岁的黄大仙黄初平在金华山遇到神仙的情景,并且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就是黄初平,一个白发长髯的神仙正在教他飞升之道。】
第022节 燃烧的夏天
2001年的一个夏天,屋后的树林里有无数只知了在“知了,知了”的叫。风就是空气中的浪,扑打着错乱的房屋和茂密的树林,发出沙沙的浪花声。你只有蹴在门前或者依在窗边,才能在对面的山上看到风的形状,如同江边的水一样一浪紧接一浪。
马晋龙的儿子马传香就在知了的聒噪中来到了酒鬼的家门前。炽热的阳光烤得他心里发慌。那时的酒鬼还没有爱上喝酒,他在城里打工还没有回来。他买来的媳妇一个人在屋里烧茶弄饭,忙得不亦乐乎。
“嫂子在家吗?”马传香挠了挠胸口,朝屋里喊道。门其实是敞开的,马传香透过那个木门,看见一个撅起的屁股左晃右晃。锅铲在锅里鼓捣的声音间或传来,那个女人正在炒着什么东西。买来的女人脸蛋不怎么样,但是身段很好。用马传香的话来说,如果用一个塑料袋蒙住她的脸,那么她绝对算得上一个绝世美女。
“在呢。”买来的女人转过头来看,她的话里带着浓重的外地音。“哦,原来是传香哥啊。有什么事吗?”这个女人对所有已成年的男人都叫哥,对所有已成年的女人都叫姐。也不知道是她们那个地方的习惯,还是为了讨好这个地方的姑姨伯叔。她放下了锅铲,将两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是一双葱根一样的手。他不知道这个勤劳又苦命的女人怎么会有一双这样细皮嫩肉的手。
马传香站在门外说道:“嫂子,我来借用一下你们家的水壶。我家正准备杀猪,开水不够用,所以来你这里借水壶使一使。行吗?”
“行行行。喂,别老站在门口哇。进屋吧,我给你拿水壶。”女人笑道,“我都已经是马家的人了,不是陌生人了。你没必要这么拘谨。哎,你看我,忙了地里忙家里,也没有抽个时间到你家去问候一下。等我家男人回来了,我会挨家挨户去拜访邻里乡亲的。”
马传香迈进屋里,嘴上吟道:“有有无无且耐烦,劳劳禄禄几时闲。人心曲曲湾湾水,世事重重叠叠山。古古今今多变换,贫贫富富有循环。将将就就随时过,苦苦甜甜命一般。”
“传香哥嘴上念叨的什么东西?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那女人笑问道,语气怯怯的。
第023节 细皮嫩肉
“我念的是诗呢。嘿嘿。”马传香笑道,两个绿豆一样的眼睛在女人身上乱瞅。
“哟,传香哥也会作诗啊!了不得!”女人惊讶道。
马传香摸了摸光洁的下巴,道:“这不是我作的诗呢。这是佛祖作的诗。我只是随便念叨念叨罢了。”
女人一听“佛祖”,凝神了半天。马传香以为这个女人是个虔诚的信女,顿时心里冷了几分,恐怕这个女人不是很容易得手。未料女人眨了眨眼睛,又按了按太阳穴,问道:“佛祖是诗人吗?我听说过静夜思是一个诗人,但是没有听说过佛祖这个诗人。”
马传香一愣,问道:“静夜思是谁?”
女人比刚才还要惊讶了,圆睁了一双秀眼问道:“哎呀,我家里穷,没有上过一堂课,我都知道静夜思。没想到你还不知道这个诗人啊!”
马传香面露羞涩,道:“我刚才也只是随便念叨,正经的诗文没有读过几篇呢。”他原本想在这个穷乡僻壤来的女人面前表现一下,没料到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女人提起了灶上的水壶,带着几分得意道:“静夜思写过一首很出名的诗,我们那边的老人小孩都会背诵呢。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马传香顿时感到头上一阵晕眩。
“水壶拿去吧。用完记得还给我啊。”女人将手中的水壶递给马传香。
直到现在,马传香还记得那个水壶当初的模样。那把水壶是酒鬼跟女人结婚的时候买的,递到马传香的手上时还能在壶盖上照清他的脸。把手上系着一个红布条,还保留着结婚时的喜庆。
同时,他还看到了提着水壶的那双手,纤细而嫩白,像瓷器一样仿佛轻轻一碰便会出现裂缝,然后哗啦啦的碎掉。
“嫂子,你的手真漂亮呢,是天生的富贵相!”马传香直直的看着女人的手,喉咙里咕嘟一声咽下口水。
“怎么可能!我是富贵命还会嫁到这里来么?”女人略带哀怨的说道,“要不是嫁到这里,我现在还在吃小米拌南瓜叶呢。哪里来的富贵命?”
马传香嘿嘿一笑,说:“那可不一定,朱元璋当皇帝之前还讨过饭呢。来,我给你看看手相。一箩穷二箩富的口诀我会背,给你算算将来能不能富裕吧。”他看着女人的那双手,恨不能一把抢过来放在怀里抚弄。
第024节 遗像
女人一听他会看手相算命,顿时来了兴致,欢喜的主动将一双白皙柔嫩的手伸到他面前,满怀期待的说:“来,你帮我看看手相,看看我的命运到底怎么样。”
马传香用同样的方法骗到过女人的手,这种毫无新意的骗术赢得了无数次的成功。他放下水壶,小心翼翼的捏住女人的手指,仔细的查看指头的指纹。表面平静得如同镜面一般的湖水,内心却激流暗涌、难以把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