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在灯笼光下显得有些诡异,路旁的树木在夜风中摇曳,峭楞楞宛如妖鬼。白小舟觉得有些不对,掏出GPS看了一会儿,脸色渐渐转白。
根据GPS显示,她刚刚已经穿过了环山公路,进入了另一片树林。
她回过头去,看着身后又长又暗的青石路,哪里有环山公路的痕迹?
是她走错了路,还是GPS出了问题?
天地依然一片静默,回答她的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天地忽然变得一片血红,她抬起头,看见云雾散去,露出了那一轮月。
血红色的月。
今天就是血月夜。
她面白如纸,转身就跑,这条青石路又窄又深,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声,她就知道那些人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这是他们的阴谋!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忽然觉得周围的景色有些熟悉,连这条青石板路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想法令她惊诧莫名,她不由得缓缓停下步子。
这个时候,一个高大的人影迎面跑来。
她心中一紧,想要跑进林中躲起来,那人影已经近了,却仿佛没有看到她一般,怀中抱着一个身材矮小纤细的人,从她身边快速跑了过去。
白小舟心中一片冰凉。
那个人她认识,那是她的父亲,而他怀中所抱的,是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小女孩。
她转过身去,几十米开外,青石板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瓦屋,屋前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摆满了筲箕,里面铺着一层药材。借着月光,她看见空地上还跪着一个人,那人怀里抱着个婴儿,冲着屋内不停地磕头,磕得咚咚作响。
“师傅!”白修谨看也没看那磕头的人一眼,疯了一样大喊,“师傅,快来救救小舟啊!”
白小舟如遭雷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想起来了,这里是外公的家,这条青石板路她小时候走过很多次。
瓦屋的门开了,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走出来,看到他,白小舟只觉得喉头发甜,鼻子发酸,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外公啊,那是她的外公啊。
她还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外公卫天磊看见血淋淋的小女孩,顿时黑了脸:“出了什么事?”
“是车祸。”白修谨哽咽道,“小音已经……”
卫天磊沉默了半晌,哪怕隔得这么远,甚至隔了好几个时空,白小舟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所浮现的惆怅和无可奈何,仿佛在一瞬间,他高大的身影就变得佝偻,变得更像个老人。
“是福不是祸……”他喃喃念道,“是祸躲不过啊。”
白修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道:“师傅,求求你,救救小舟吧,医生说她的手保不住了,他们说要给她截肢……小舟不能残废,她还这么小,她还有大好的人生。”说到后面,他已经泣不成声了,白小舟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这样号啕大哭,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像一座山,他有时慈爱,有时严厉,却从未哭泣过。
“我能治好她。”跪在地上磕头的那个年轻人听到有人说话忽然跳了起来。这个人不过才十四五岁,面目清秀。“卫先生,只要你能治好我弟弟的病,我就一定能治好她。”
卫天磊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夏少爷,我已经跟你说过,你弟弟的病是从前世带来的,他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本该沦入畜生道,虽然使用邪术强行转世为人,但留下了天谴,今生合该瞎眼、聋耳、失声,这是他的因果,我不能治。何况你虽然天赋异禀,生了一双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的手,但并不能让人断肢重生。回去吧,等你弟弟还完了上辈子的债,来世或可得到解脱。”
说罢,他让白修谨把小女孩抱进去,不再理会姓夏的少年。少年绝望地看着他,膝行两步,哭道:“卫先生,求求你了,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能治好我弟弟,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啊,哪怕是要我的命,我都会双手奉上。”
卫天磊步子一顿,缓缓转过身,盯着他看了半晌:“你……真的可以连命都不要吗?”
白小舟浑身发冷,她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那些真相如同锥子一样戳在她的心里,将血肉戳出一个个血窟窿。
少年大喜:“只要能救我弟弟,我不怕死。”
“如果比死还要可怕呢?”
少年抱着弟弟的手紧了紧,咬了咬牙说:“我不怕。”
卫天磊叹息:“罢了,罢了,我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什么问心有愧的事,今天就为了我这小外孙女,破例一回。夏少爷,把孩子交给修谨,随我进来吧。”
屋中阴暗无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儿。卫天磊从箱子里翻出一只瓷瓶子,将里面的油脂倒进油灯之中,打火点上,幽幽一豆火光驱散了满屋的黑暗,暗香浮动,白小舟抽了抽鼻子,脑中闪过一个词:肉香。
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麒麟油
“这是麒麟油。”卫天磊说,“是用麒麟的油脂炼制而成,这东西丧阴德,唉,真没想到我真有用上它的一天。修谨,你要将这油灯看住了,绝对不能让它熄灭。”
白修谨点头称是,卫天磊又让他准备一个大水缸,将院子里晒的药草全部都收进水缸之中,灌满水,先架火烧沸,待水凉透,才将浑身是血的小女孩放进去,浑身浸在药水之中,只留着一张脸浮在水面上。白小舟站在水缸边,看着年幼的自己,手心里一片冰冷,那无数次迷蒙的梦境与这一刻重叠,令她如坠梦魇。
白修谨也站在水缸旁,麒麟油的光照得他脸色惨白:“师傅,您要用祝由之术?”
白小舟悚然一惊,祝由术是一种盛行于远古的巫术,它曾经是轩辕黄帝所赐的一个官名,借符咒禁禳来治疗疾病,“祝”者咒也,“由”者病因也,连中草药也曾是祝由术中的一环,正所谓:“上古神医,以菅为席,以刍为狗。人有疾求医,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古祝由科,此其由也。”
祝由之术很早就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白小舟对这种巫术并不了解,只是依稀记得在外公的笔记本里看过。外公年轻的时候,曾跟随一位祝由巫师学过此术,也曾用它救治过人,但这种法术毕竟已经算是旁门左道,有损修为,几十年来,他再没用过。
一切准备停当,卫天磊也换上了一身用孔雀翎扎成的奇怪斗篷,他郑重地问那个少年:“夏少爷,你想好了吗?”
少年似乎已经猜到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可怕后果,脸色发白,身子微微颤抖,他抬头看了看白修谨怀里的女孩儿,垂下眼帘:“我、我真的会生不如死吗?”
“你天赋异禀,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也许不止是你,连我,甚至小舟,都会受到影响,这是一场豪赌,我们都是赌徒。”卫天磊的脸上浮现出难以遮掩的悲怆,少年的眼圈红了,低头垂目。良久,他的身子不再颤抖,抬起头,一双星眸中坚定无比:“卫先生,开始吧。”
“不后悔?”
“不后悔。”
“好。”卫天磊轻轻抚摸他的头,“好孩子,那孩子有你这样的哥哥,也不知是上天之德,还是苍天无眼。”他让少年在床榻上,将一种淡红色的液体抹在他的双手之上,“会有些疼,你要忍着。”
少年眼眶有些湿润,闭上双眼,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麒麟灯在屋中间的小圆桌上静静地燃烧着,没有一丝风,卫天磊身体一动,仿佛一只即将飞升的仙鹤,身手矫健,竟围着那桌子跳起舞来。
那是一种白小舟从未见过的舞蹈,动作古拙,与农村乡间的跳大神不同,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股强大的气势,有些像日本传统舞蹈,又有些像中国的古刀术,孔雀翎所织成的斗篷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起伏舞动,现出光怪陆离的幻象,仿佛无数只孔雀扑打着翅膀在屋中飞舞。
白小舟从不知道外公竟然会跳这样的舞,他的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就像一本永远也看不完的古书,每一次窥探,总能让她对他有全新的认识。
不仅仅是舞蹈,卫天磊的口中还吐出一种从没人听过的语言,听起来有些像闽南语,但绝不相同。白小舟想,那应该是上古的语言,是祝由巫师们代代相传的古老咒语。他念起咒语来就像唱歌,调子无法捕捉,虚无而缥缈。
就这般跳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屋中的肉香更加浓烈了,仿佛那盏麒麟灯中的油在咒语的影响下开始大量蒸发。
忽然他身子一顿,猛然间跳转身,用手对准床上的少年虚空一劈,少年的身子倏然弓起,脸上也现出痛苦的神色,只是死死咬着牙,不让尖叫声从喉咙里迸出来。
卫天磊继续跳舞,随着他的每一个舞步,少年的身子都会扭动,他终于忍受不住疼痛,失声大叫起来,但他始终都没有离开过那张床,仿佛有一股力量控制着他,将他牢牢固定在床上。
这个时候,水缸里的女孩白小舟也动了,水面波动,那张脸随着药水的涟漪起起伏伏,乍一看还以为里面漂浮着一张纸做的苍白面具。
白小舟觉得好冷,双手环胸,紧紧搂着自己的双臂,少年的惨叫声像魔咒一样在她耳朵里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