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看着脚下滚滚而逝的江水,我心头又浮现出了一丝惆怅。还有张璇,这个倔强冷漠的少女,每当我想起她,心头总有种悸动。她的照片,一年前我是一直带在身边的,而吴哥也说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总觉得和她之间,应该是有种命运的羁绊。虽然她亲口说不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在看到了她的照片的时候,却脱口而说出了她的名字。这其间的缘由我已经记不起来,如果我们真的曾是男女朋友,我倒很有兴趣知道那段感情。
她来了。
柠檬黄色的风衣,水蓝色的牛仔裤,牙白色的球鞋,黑色柔软的长发在风中恣意地飞扬。我看着她越走越近,就像是一个梦慢慢地靠近。
“来早了?”张璇提了个袋子。
“刚到。”我撒了个谎,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那个袋子。
张璇却没有把它交给我的意思,反而转过身向江堤走去,“走吧。”
没有问要去哪里,我默契地跟在后面。张璇的身材有些偏瘦,显得比较纤细,体能应该不算怎么好。她的指关节被袋子勒得发白,走过一段路就将袋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上,应该是被袋子勒痛手了。我并没有帮忙的意思,既然第一次尝试已经被拒绝,就没有第二次的必要了。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半个多小时后,张璇顺着一条斜斜的小路走下江堤,走到了一片沙滩之上。
“就是这里。”她停下来,蹲在地上从袋子里往外拿东西。苹果、红提……还有一束香。我看着她把水果整齐地摆在沙滩上,点燃香,立刻明白了。
“你姐姐是死在这里吗?”
张璇没有回答,跪在沙滩上,看着那束香缓慢地燃烧。我叹了口气,盘腿坐在了她的身旁。呜咽的风声被江水席卷而去,一起消失在远方。早在七年前的一个夜晚,服用了大量安眠药的张寒被人带到此,被冰冷的刀锋割开了温热的皮肤。当时的张寒是处于昏睡之中,还是仍有模糊的意识已不得而知。但根据法医报告,可以断定的是,当刀锋没有触及内脏之时,张寒就已经停止了呼吸。从那时起,张璇就成了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亲人,再无依靠。
香燃尽,香灰跌落,很快与沙子混为一体。张璇收拾好水果,从袋子里拿出几听啤酒,递给我一听,自己打开一听,仰头一口气灌下了大半。
“我已经有三年没回来过了。”张璇说,“如果不是沙滩没什么大的变化,就找不到这里了。”
我拉开拉环,将略微苦涩的液体倒进喉咙,“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张璇淡淡地笑笑。
“不好意思,你姐的这个案子到了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线索。”我突然觉得有点羞愧。
“你说,我们会不会永远都找不到凶手?”
我无言以对。
这世上的悬案很多,有不少杀人凶手都逍遥法外。安慰的话我不想说,那样显得太过于苍白幼稚。
“最近那个梦越来越频繁了。”张璇喝口啤酒,看着远方,“姐姐站在我的床头,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七年了还没有找到凶手,为什么不能亲手杀了他,为什么让姐姐死不瞑目……”
“那只是你给自己施加的心理压力过大,在梦里所形成的反射。你的姐姐肯定不希望你为了替她复仇,而放弃了正常人的生活……”
“你不懂。”张璇打断了我的话,“你不懂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你不懂失去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的痛苦。”
“我懂。”我摇晃着手中的易拉罐,“既然你把我拉进了这件案子,你……有没有调查过我的身世?”
“没兴趣。”张璇很是直爽。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的父母在一起入室抢劫案中,被窃贼杀死,我因为躲在床底而逃过一劫。起初几年,我根本无法入睡,只要闭上眼就看到父亲血淋淋的脸庞,听到母亲凄厉的哭声。”
张璇没有说话。
“我是由舅舅养大的。我一直不知道,我活下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并不是一个所谓的好孩子,更不是好学生。十二岁以后,我整个人都变了,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不在乎。有人说这叫玩世不恭,我觉得叫随波逐流更为贴切。我没有你那么厉害,去钻研心理学,而是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我见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读了很多书,犯了很多错,一直到我觉得累了,才安定下来,做了一个不入流的侦探。”
“你做侦探,难道不是为了查出当年的凶手,为父母报仇?”张璇冷冷地问道。
“没有。凶手当年就抓到了,经过审判之后,判了死刑。我不像你,用报仇的目标支撑着自己坚强地活下去,不过或许这样更好一点,至少我不会被仇恨充斥了整个青春期。”
“你是在说我幼稚?”张璇扔掉喝空的啤酒罐,又打开一听。
“我问你,如果抓到了凶手,杀了他之后,你要怎么继续生活?”
“我……”张璇语塞。这个问题她大概从来没有考虑过。
“你或许觉得活下去就是为了复仇,但是复仇并不能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
“你是在向我说教?”
“我没有那么鸡婆。我只是觉得,虽然这个世界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美好,但是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要努力地活下去。就算痛苦也好,悲伤也好,愤怒也好,都不能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乱七八糟是一生,快快乐乐也是一生。我之前无我,我之后无我,有谁愿意将一生活成一出悲剧?天下最不幸的人,就是用不幸装饰自己的人。”
江水卷上沙滩,又匆匆退去,只留下一道易碎的泡沫。几只不知名的鸟蹦蹦跳跳地经过,在不远处振翅飞起。
“你能活得没心没肺,但我不能。”张璇从袋子里拿出黑色的walkman,递给我,“戴上,关掉手机。”
“MD?现在很少见了。满大街都是mp3。”
“这种音质好点,尤其是听轻音乐的时候,差别比较明显。所以催眠的时候,一般都会选择高品质的MD或者CD,很少用到mp3。”
“催眠?”我问道,“其实,如果你知道的话,直接告诉我不是更好?”
“我所知道的,只是我看到的。”张璇道,“我想知道更多,包括当时你说出那句话时,心里的想法。”
“我进入到催眠状态后,会完整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吗?”
“不是回忆,而是再度经历。”张璇道,“其实催眠分为浅度催眠和深度催眠。浅度催眠并不神秘,当我们听单调音乐,或长途开车,甚至上课开小差,感觉松弛而又恍惚,就是一种浅度催眠状态。浅度催眠时,意识还控制着大部分的知觉器官,对外界仍然保留一部分的警觉性。但如果进入了深度催眠,潜意识就会占据主导地位,也就是本我代替自我……算了,跟你说这么多你也不懂。”
她拿出一颗蓝色的小药丸递给我,又把那种静电式耳机戴在我头上。
“要吃掉这颗药丸吗?”我问道。
张璇点点头。
“吃掉了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
“死不了人的。”张璇看我吞下药丸,戴上耳机,“等下你就会记起来。我们开始。”
闭上双眼,一段清澈的音乐流入耳中,以温柔又不失坚定的节奏笼罩全身。张璇清脆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缥缈空灵的感觉,我整个人仿佛浸在柔和的水中,又仿佛悬在半空。突然,周围的声音变得异常嘈杂刺耳,完全掩盖了音乐。流水声、风声、人声、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鱼儿游动的声音、心脏跳动的声音、云流动的声音、光照射的声音、空气分子相碰撞的声音……
须臾,一切重归寂静。
一道耀眼的强光破天而出。
时光倒流回七年前。
时光倒流回七年前的四月。
时光倒流回七年前的四月十三日。
时光倒流回七年前的四月十三日五时二十八分一十五秒。
世界,由此开始转动……
房间很大,几乎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一台台的电脑并排摆放,显示器上闪烁着各种各样的光芒。而光芒对面,则是形色各异的脸,所有的脸都浮现着同一种表情——疲惫。已经是早上五点多钟,消耗了一夜精力的人们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徐川抱着肩膀,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执著地看着屏幕。屁股下的老旧电脑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解体。电脑桌上胡乱放着果汁瓶、发泡饭盒和几个花花绿绿的包装袋,证明他已经往肚子里塞了不少东西。
徐川打个了哈欠,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水,再次移动鼠标双击那个黑色的QQ头像,敲打着键盘道:“小雪,你怎么还没来啊?我已经等你一个晚上了,你该不会是耍我吧?”
他趴在电脑桌上,不抱希望地等着回应。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依旧没有回应。
他的心情糟到了极点。从舅舅家偷了七百块钱,翘课从S市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一身汗臭地跑到了这里,结果就是在网吧里坐了整整一个通宵。这不是他第一次见网友了,但以前见的都是些男网友,而且从来没有这么远过。坐上几个小时的火车,在陌生的城市下车,见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家伙,喝酒、吹嘘、闲逛,直到意兴阑珊再坐车返回。他觉得这种生活非常惬意,无拘无束就像风一般自由。后来遇到了这个叫做“雪绒花”的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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