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队停住了。骑手们下了马,拍打着破旧楚巴上的灰尘,整理了头上的帽子,摆端正了身上的枪支,故意将马刀摆在身前,满面喜色,高兴地朝姑娘走去。
姑娘们狡猾地闪躲到篱笆后边,眼睛却不转动地、偷偷地看着他们。和往常不同的是,在姑娘们的眼睛里,没有燃烧着爱情的火焰,而是有着许多困惑和惊疑的奇怪的还稍稍有些轻视的神情。
魏七喊住了那些过分热衷于爱情的小伙子们。他拉着马,朝小伙子们喊着:“哲仁嘉错千总就会给你们顶好的机会,再忍耐一会儿吧,我的好汉们。”说完了,他走到一个藏民面前,和气地问,“喂,你们洛桑旺阶千总在不在?”
“没死,能不在?”老洛桑旺阶在屋子里就看见了这批马队。他看见为首的人是当年打冤家对头仇人哲仁嘉错,和哲仁嘉错并马站在一起的却是三年前在这儿住过的汉人魏七。洛桑旺阶什么都明白了。大约魏七就是这些天来人们传说的那一批报信儿打红军的马队头子。他看着马队走进寨子,又看见马队下马,扑向自己的姑娘们,还看见魏七怎样阻拦,他一直不理睬,不迎接。他的儿子洛桑培楚扒住窗户,直怔怔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问着老千总:“阿爸,这些人是又来打冤家么?”
“笑话,”老千总嘴角上带着冷笑说:“你瞧着吧,长点见识。是救我来的。”
“救什么?”培楚怔怔地问。
老洛桑旺阶瞪了儿了一眼,说:“等一会,他们来了,你一句话也不许说。”
等到魏七问到老千总,他才推开篱笆,走出来,冷淡地回答着。
魏七看见洛桑旺阶千总这副神气,心里动了一下,脸上却一丝神色不露,反而显出崇敬和热情的样子,飞快地走过去,伸出双手握住老千总的双手,大声地说:“啊,洛桑旺阶老千总,你好啊!”他突然看见洛桑旺阶敞开的楚巴里在胸前裹着一块白布,从脖子那里兜上去,还渗出一些干了的血渍。他立时故作惊慌地和万分同情地叫着:“共产党红军这帮汉人坏家伙,敢打伤了老千总,啊?”
魏七扬起双手在天空舞着,脸上的伤疤涨成青紫色。他暴怒地朝四外围着的藏人们叫着:“这不行,不行!这还行?我们要替洛桑旺阶千总报仇!”
“用不着你!”洛桑旺阶千总连看魏七都不看一眼,便极其冷淡地回答着。
魏七用眼角扫了老千总一下,没有管老千总怎么说,仍然是满面激愤地朝着哲仁嘉错的骑手们叫着:“怎么?谁能看着千总受汉人欺侮?你们这些有血性的小伙子们。”他喊着,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资本——那些年轻的骑手。这一票买卖要是做好了,加上洛桑旺阶的骑手,就能有一二百人,那就不只是跟在红军屁股后头了,就更能干点儿大事情了。这个时候,正是下本钱、下赌注的时候。魏七在骑手们面前又喊又叫,真是万分同情洛桑旺阶的“不幸遭遇”。而且再三和哲仁嘉错千总小声地说:“是咱们拧在一块儿朝外的时候了,再不是记仇的时候了。”
哲仁嘉错千总的骑手们确实是气得面红耳赤,不知道是真的被魏七煽动了呢,还是真的同情别家寨子的千总老爷,还是为着唤起那些躲在篱笆后边的姑娘们的爱情?……反正,他们拉马围过来,热情地向洛桑旺阶千总问好,看他的伤口,眼里都闪出了仇恨和复仇的神色,好像就要拔出刀来为老千总复仇似的。
魏七把马缰绳挂在胳膊上,掏出银烟盒来,递给哲仁嘉错千总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支烟,走到哲仁嘉错的骑手群里,把满烟盒的烟分给大家,满意地看着。他喷出一个浓浓的烟圈,笑着和哲仁嘉错千总说:“千总,你的鹰行!能干、热心、勇敢……是藏人的脾气。”
哲仁嘉错吸了一口烟,也笑着说:“看看洛桑旺阶的小鸡吧。他们不能打仗,你到这儿来,其实真是多余。”魏七拍了拍哲仁嘉错的肩膀,笑着说:“得了,千总。你是个快当营官的人了,何必还那么心窄?等干掉了共产党,我帮你,派兵来帮你打冤家。但是,今天,得听我的,帮我个忙。”
哲仁嘉错千总心花怒放,似乎他已经是当上了营官,而且自己手里有一批——至少是一个连吧,有那么多的洋枪队……那时候,嘿,只要把马刀一挥,咔嚓一声,老不死的洛桑旺阶还不得服服帖帖地送上脑袋来么?”他朝着魏七信任地看了一眼,将手一摆,笑着说:“放心。我是马,你是兵,你骑上,我就跑,都凭你了。”
魏七反而谦虚起来,甜甜地说:“哪里,哪里,你是这一片地方的皇上,我只是求你帮忙。”他笑着看了哲仁嘉错一跟,低声地说:“朋友,让你的小伙子们痛痛快快乐一阵子吧!”
哲仁嘉错点点头,扬起手朝骑手们喊着:“小鹰们,我们要在这里休息,你们都玩去吧!”
这伙青年藏民像得到大赦令一样,拉着马,唱着歌,朝寨旁的林子跑去了。
魏七这才又走到一直是沉默地站在不远的地方的洛桑旺阶那里,笑着说:“老千总,藏人是喜欢招待客人的,不是么?”
“要看是什么样的客人。”洛桑旺阶冷淡地盯着魏七,又冷淡地说。
魏七赔着笑脸说:
“得了,朋友,我是特地来找你商量件大事。”
洛桑旺阶千总看看魏七,看看哲仁嘉错千总,把手一摆说:“好吧,请进去吧!藏人总算是好客的。”
他们三个人走进了洛桑旺阶千总的楼房里。
老千总的家是十分漂亮、精致的。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刀剑,有镶宝石把的腰刀,有闪闪发光的长把马刀,有两边是刃的,柄利剑,有双筒的火枪,有短把的雕着花纹的老式手枪……在墙壁的正中间挂着一个很大的梅花鹿带长角的鹿头。鹿头下边是老千总朝拜活佛时,活佛赐给的十几条黄色的、红色的哈达。另一面墙壁上挂着千总的帽子,这也是各式各样的帽子,有四周是灰鼠皮的平顶帽,有尖尖的黑色呢子帽……还有几种不同颜色的呢子礼帽。
屋子中间放着雕着深红色花纹的木桌,木桌旁边摆着高大的闪着金黄色光亮的漂亮茶炊。
“喝,真阔气!”魏七嘴里夸奖着这些陈设,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那就是用什么办法才能打动这条老牦牛的心。
“来奶茶!”洛桑旺阶朝垂手而立的儿子说着。其实,他的心里也在想着别的。他知道,像魏七、哲仁嘉错这些人,没有事是决不会来的。他心想,不管他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有我的主意,咱们谁也不用打算骗过谁去。
哲仁嘉错千总却有着不一样的想法。他是满心愉快地看着这许许多多漂亮的陈设,计算着再过多少天,这些东西就会全变成自己的。他越想,心里越高兴,连脸上都流露出不可掩饰的满意神色。
三个人,从外表上看来,很像是亲密的朋友,心平气和地坐在地下铺着的毡毯上喝着热热的奶茶,但是,只要稍稍留心一下他们的脸色和他们互相避开的眼光,就会感觉到,他们都是在深奥莫测地衡量着对方。
“洛桑旺阶千总。”魏七从嘴边把茶碗移开,看了老千总一眼,叫着。“干什么?”
“缺茶砖么?我可以派人给你送来两百块。这回不讲价钱,算我送礼!”
“谢谢!什么时候送到?”洛桑旺阶口角含着嘲笑,慢吞吞地问着。
“快,快。”魏七沉默了一会,放下奶茶,装出一副十分随便的神气说:“唉,我说洛桑旺阶千总,把你的小伙子们带上,马刀擦亮,干点大事吧!”
“干什么事?”洛桑旺阶淡淡地问了一句。他早就料到过是这么回事儿。
“红军不是刚刚过去么?”魏七边问边盯住老千总的眼睛,洛桑旺阶默默地点点头。
“是啊!”魏七往前挪动了一下屁股,靠近了洛桑旺阶说:“今天晚上,共产党红军准宿在前边的喇嘛寺,要不,就是宿在南山上的森林里。明天,他们得爬过雪山。”
“什么,过雪山?”老洛桑旺阶叫起来,他仔细地盯着魏七,不信任地摇摇头说,“不,他们不能过雪山。雪山可过不去人,他们准是沿金沙江往北走。”
魏七笑着说:“算啦,千总,您不用替古人担忧。巴塘、义敦……沿江所有的口子,中央派了大军,还有巴塘教堂的人马早就把守啦,别说是红军,就连只山鸡也保险它过不去。”
“那红军怎么办?”老洛桑旺阶千总从地上站起来问。
魏七也站起来,笑着说:“所以,我特地来找你帮忙啊,咱们是明人不做暗事。我告诉你吧,今天夜里,不,是拂晓之前,咱们去破坏红军过雪山的一切准备,咱们放火烧他们住的寺院和森林。袭击他们,扰乱他们,拖住他们,给他们造成天大的困难。这么一来,红军完蛋了,你们藏人的天下也保全住了。当然了,”魏七看着老千总的沉默冷静的神色还以为是说动了他,便又笑着说,“你得带上你们的骑手们帮帮忙。有个聪明人说的好:走上独木桥,再推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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