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英的军衣已经被胡保撕开了许多,皮肤上有几条抓痕,她被反绑着双手,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看魏七,也不理睬魏七的话。
魏七盯着王大田。老炊事班长嘴角上还留着血渍。他瞪着眼,一会看看魏七,一会看看胡保,一会看看何强和孙英。他站在那里是那样的淡漠,那样的泰然自若。
魏七面对这样的三个人,他不愿意问了,他厌恶地朝阮继平摆了摆手。
阮继平正站在三个红军的身后,提着枪、低着头在那里出神。
“带下去,”魏七瞪着阮继平,看见他那副神色,一肚子气发泄出来了:“狗娘养的,你耳朵塞到狗屁股里了。你也配在老子眼前摆神气?混蛋,我叫你把他们带下去!”
阮继平慌忙抬起头,看着魏七:“枪毙吗?”
“放屁,我说的是带下去!”魏七骂着。
“带下去,司令是这么说的,听见没有?”胡保在一旁看着魏七的神色不对,连忙朝阮继平解释着。
“司令,”一个民团兵从门口进来说:“康委员派人来请你立刻进城去一趟。”
魏七急忙说:“叫他等着,说我马上走。”
魏七在房子里瞧了个圈,看见何强他们正往外走,便停了一刹,朝阮继平喊着:“给他们一顿饭,吃完了,你把他们押进城去,到康委员那里见我。”便热火火地拍了拍胡保,笑着说,“老二,你也挂了花,这一仗,咱哥们没打好,总算你带来几个红军,拿这个本钱,在康头儿那里,还是一笔赌注哩!”
胡保赔着笑脸,连忙拿起烟来递给魏七,笑眯眯地说:“大哥,您抽烟!”
魏七叼起烟,胡保点上火,趁机说:“大哥,咱们伤了两三百人,在康头儿跟前,可不能要小价钱哪!”
“嘿!嘿!”魏七干涩地笑着说:“好兄弟,你比大哥聪明。”
4
阮继平押着三个红军走出了魏家大院,朝着村头上的民团班房(监狱)走着。街道上除了一些懒散的民团兵外,几乎连一个老百姓也不愿出门。阮继平提着驳壳枪,一声不吭地低头走着。
王大田走着走着和何强并了肩,看着何强那种庄严的神色,便笑了笑,说:“何干事,没想到,我们就这么算了伙食账,真有点冤枉,嘿!”
“什么?”何强看看王大田,笑着说:“我们这一仗打得可痛快呢!真可惜是没摔死,反正一回事,死嘛。”他说着,厌恶地朝阮继平瞪了一眼。何强第一次发现阮继平是那样面熟,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他。
阮继平起初只顾低头走路,等他偶一抬头,发现何强正回头看他,便又急忙低下头来。
“你叫阮什么?”何强站住了,盯住阮继平,问着。
阮继平没有回答,脚步却也放慢了,而且也停了下来。枪在他手里微微发抖。
“哦,我想起来了。你叫阮继平!”何强朝阮继平点点头,笑着说:“没看出你来。真想不到,今天要死在穷人兄弟的手里。老实告诉你,前天,我放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民团,不过,从你的脸上、手上,我看出你是庄稼人。”
“是庄稼人!”阮继平喃喃地说。
“庄稼人、庄稼人。那你为什么给土豪当走狗?”王大田生气地说。
“咳!”阮继平叹了一口气,他猛地惊醒过来,吃惊地看了看四外,脸色变得严厉起来说:“走!”
何强淡淡地笑了笑,说:“走吧,到哪里也不怕!我真没有看透你长了颗什么样的心。”
阮继平不答理何强了,只是提着枪,押解着他们,转了几个弯,在一家茅屋前边停下来,伸手刚要推柴扉,就听见屋里有一个女人尖声地喊着:“救命啊!”
阮继平登时脸色惨白,他看了看三个红军,没来得及说什么,推开柴扉,提枪便打开屋门。瞠目一看,他怔住了。
屋子里,阮继平的妻子仰面躺在稻草上,她的下衣已经被剥光了,手被绑着。一个民团的队长全身压在他妻子的身上。他的妻子在绝望地挣扎着。
阮继平看到这种情景,涨得满脸通红。他抓着短枪的手在发抖,两只脚却像嵌在地上一样,木在那里,迈不开步子了。
那个民团队长抬起头来,百忙中斜睨了阮继平一眼,并没有从阮继平的妻子身上跨下来,而是喘着粗气说:“阮继平,哥哥我今天抢先了。等一会儿,十块大头,十两云土,算我的小意思。自家人,哥哥我不白沾光。”
阮继平瞪着仇恨已极的眼睛,牙咬得吱吱声。他盯着这个野兽般的民团队长,心里乱成一团。妻子被污辱了,怎么办?杀死仇人?以后的事又怎么了?他的两眼模糊起来,眼前的人像是皮影戏上的影子在晃荡:茅草屋在摇动,妻子在绝叫,仇人在喘息……自己却在麻木。阮继平咒骂着自己的软弱,没有人性,他也喘着粗气。
“你……阮继平……你……”妻子瞪着眼,挣扎着、带着几乎是仇恨的神色瞪着阮继平。
阮继平直觉得妻子的眼睛里那饱含泪花的神色是两支箭般的射穿了自己的心。他只觉得嗓子里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浑身发胀。他顾不得什么了,一晃身子,猛扑过去,一手卡住那个民团队长的脖子,一手将枪丢到地上,从腰问拔出一支明晃晃的尖刀,朝那队长的前胸猛地刺下去。
那个民团队长没有来得及挣扎、呼喊,就完了。
阮继平摔下民团队长的尸体,连忙跪下来双手去扶妻子。
这时,只见门外涌进了五个人,其中一个人只一扑,便抓起了阮继平丢到地上的短枪。
阮继平抬头一看,便怔住了。
何强手里握着阮继平的枪,王大田、孙英都站在那里。小牛手里抓着一把砍柴刀,另外一个青年人张大牯手里端着火枪,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阮继平还没来得及想通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他的妻子瞪着眼,看见孙英,便一头扑过去,抱住孙英,哭起来。
孙英抓过一床破旧的被子裹住这个女人,连连安慰着:“大嫂,这是怎么了?”
这个女人指着阮继平说:“问我这个不争气的男人,都是他们的好民团。”
何强看了看阮继平那种发怔的样子,便问:“你杀的?”
阮继平点了点头。
小牛抓着刀,弄不清敌人是谁了。他吃惊地看着地上那个鲜血淋淋的民团队长,朝阮继平说:“这不是你们队长么?”
张大牯踢了尸体一脚,抢过来说:“是这个家伙!”
“你怎么办?”何强看着阮继平。
阮继平蹲在地上,两手捧着头,尖刀压在胳膊下边,两眼如痴,凝视着裸着下体的民团队长的尸体,一言不发。
“阮继平,”妻子瞪起眼来,叫着:“你这个没骨头的、没良心的人啊,红军来了,分给我粮食,分给我衣服,箱子……刚过了一天顺心日子,你们狗民团又回来了,抢东西,糟蹋我……你就甘心……你……你算什么男人?”她靠着孙英,一边数落,一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小牛,你到外边站着去,有人来,快进来告诉个信!”何强指挥走了小牛,将匣枪插在腰间,走近了阮继平,用沉着的、安慰的口气说:“跟我们走吧!”
阮继平扬起眼睛,看了何强一下,露出惊疑的神色,一刹那间,他显出了一种渴望生存的样子,只是一闪,那种绝望的、不可抗衡的阴影又重新罩满了他的脸。他摇摇头,移动了一下胳膊,尖刀当啷一声掉到地上。他慢吞吞地说:“先生,你们快跑吧,魏七要把你们送给中央来的大人。我反正是活不了啦!”说着,他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和地上的尖刀。
何强拍了拍阮继平的肩膀,把他扶起来,温和地说:“死很容易,要活得像个真正的人可就难了。不要紧,红军不会记你的仇。穷人总会找到自己的家。阮继平,跟上我们干革命吧!”
“革命?”阮继平听着这个陌生的名词,不由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对!打土豪,杀恶霸。穷人有吃穿,都过好日子。”何强说罢,指了指阮继平的妻子说:“像这位大嫂,就再不会有人欺负了。”
阮继平一生里,除了童年时代从妈妈口里听到过温和的语言之外,再就是妻子对他有过温存。除此而外,他是在地主、民团、豪绅、官吏……责骂中长大的。在陌生人的面前,他只有准备随时挨打、受骂。在他的生活感受里,他只知道穷人是软弱的,是任人欺凌的,而老爷们是天生来欺辱别人的。他不敢反抗,即使在实难忍耐的情况下,他想反抗、想挣扎,却又咽下去了。他认为忍耐、忍受是穷人的出路,不这样,连碗饭也吃不上。祖宗世代传下来教给他的是诚实,却没有教给他反抗。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所看到的一些穷人反抗,也都是被绑入地主的水牢里为结束。他更相信命运和本分。当他看到这几个红军被俘之后的神情是如此的不屈,如此的大胆,他只有惊诧、羡慕,甚至为这几个年轻、英俊的男女担心。他想,你们只一低头,不就过去了么?但是,在他的心里却第一次强烈地冲进来一阵飓风。他佩服何强他们,他私自想过,这样的人才算是一条汉子。人总有一死,硬邦邦死去,也是有骨气的死法。从此哀愁便更深地袭击着他。他看见魏七、胡保,又厌恶,又害怕。他不敢侵犯这些人的威严,当何强侵犯了他们的威严时,他又是那样出自内心的愉快。红军掀起了他的波澜,开始撕破他的宿命论。妻子被侮辱,使他再也不能忍耐,而杀了人,他又彷徨无路了,他想,自己总算也找到一条痛痛快快的死法了。何强的话,何强的温和平等的口气,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机,开辟了新的道路,正像一个梦境中走投无路的人忽然遇到了明灯。阮继平这时千头万绪,眼泪随着流下来了。他抓住了何强的手,好一会,才说:“红军先生,你要是看得起我,信得住我,拿我当人看,我阮继平死了也跟你们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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