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侍郎怕程总管忧心,保证说:“你放心,纵然此次行事未遂,但小小县衙在南京城依然翻不了天!我们的钱也不是白花的!”
江宁县县衙,公堂。
此时这里只剩了冯知县和秦德威两个人,别人都离得远远的。
小少年一脸疲惫的蹲在门槛上,毫无诚意的道着歉:“冯老爷啊,这次我也是有很大责任的。”
冯知县非常真心的说:“这倒是稀奇了……”
确实稀奇,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学生主动认错?而且居然没有指责自己犯蠢。
秦德威皱着眉头说:“其实我一开始也没预料到,就是收拾几家钱商杀鸡骇猴得事情,居然南京户部、府衙、都察院都蹦了出来搞我们。
在你们大明朝嘉靖十年的官场,居然也有如此严重的钱权勾结、官商勾结现象了?”
冯知县只觉得这话味道很不对劲,什么叫“你们大明朝嘉靖十年的官场”?说的你好像是个番邦外族似的!
秦德威又叹道:“今天只是把冯老爷你从危难之中救了下来,让冯老爷你能全身而出。可咱也没有本事把对面的都察院、户部、府衙一起干掉啊。”
冯知县带着怀疑神色问道:“你真的没有这个本事?我总感觉你可以的!”
秦德威:“……”
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兵部下属会同馆的书手而已,就是南京城地位最高的文臣,兵部大司马王廷相也不敢说有这个本事!
冯知县很洒脱地说:“干不掉对方就算了,反正我也暂时得以脱身了,这就上书辞官,回家做一个富家翁去!”
秦德威很惋惜的说:“那冯老爷你这几年辛苦不就白费了吗?好不容易才做到京县知县。”
冯知县也觉得很可惜:“那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吧?我若不走,他们肯定还有下一次的。”
秦德威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子:“其实冯老爷你如果不想走的话,在这里签个字就行。
当然也不见得行,姑且试试看,反正一个月内见分晓。”
冯知县:“……”
还踏马的说你没有办法?老子裤子都要脱了,你才拿出来?
秦德威又想起什么:“对了,还有今天这个状师费用,十两银子概不拖欠,请冯老爷你结个账。”
“这么贵?”
“贵不贵要看是什么等级的官司,你哪天要是被抓到京师三法司会审或者廷审,那费用还要贵十倍!”
“呸!”
第一百七十三章 九天之上
此后两三日,南京户部胡侍郎不顾五十多岁高龄之躯,多方奔走,不管是府衙的通判还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亦或其它可能涉及到的相关部门,都亲自见过一圈。
确定已经稳住了阵脚,这叫扎紧篱笆巩固阵地,然后就想看看对面的人怎么做。
胡侍郎依照自己丰富的官场经验判断,冯知县秦德威接下来大概会有三种路数:
一是煽动本地人排外,制造出对立情绪,然后裹挟民意;二是去南京都察院上告,然后想办法趁机闹事制造问题;三是找高层来救场或者说和。
而胡侍郎的思路就是先等对面亮了底,然后再有针对性的反击,毕竟己方可供调动的资源更雄厚,有见招拆招的本钱。
而且现在与之前形势不同,着急解决问题的是对方了,那冯知县还挂着贪赃嫌疑洗不干净,能忍多久?而己方该沉住气时还是要沉住气。
可是让胡侍郎诧异的是,一连过了十来天,对面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县衙里冯知县连升堂都不升了,也从不外出,每天就是躲在后堂处理公务。
再去打探秦德威动向,结果此人更怂!居然真的搬到了会同馆里面住,每天假模假样的写写画画,根本就不出来!
然后再看上元县的齐知县,就刚猛了那么两天后,立刻也偃旗息鼓,同样闭门不出。
于是胡侍郎真的迷惑不解了,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拖延时间吗?是不是去京师那边请了大佬,然后等着过来撑腰?
说真的,到了朝廷六部堂官这个位置上,虽然只是侍郎不是尚书,还是南京的,但基本就已经算是大明第一梯队的官僚了。
作为没了上进之心的侍郎,就算对方请个尚书过来撑腰,这面子不卖也就不卖了,反正也不求升官了。
本来胡侍郎认定对方会先着急,但现在发现自己快忍不住了,便开始琢磨着采取点什么施压手段,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细。
从大明南京到北方京师,路程大约两千里,按照一日夜三百里的法定速度,普通奏折传递理论上单程需要七天左右,实际情况不定。
大明京师宫城,过午门又进左顺门,就是文华殿,对面是内阁。
按照功能设计初衷,文华殿是天子的日常办公之处,兼有学习、接见等功能。
若是遇到不爱坐班的天子,比如当今圣上嘉靖的爷爷成化皇帝,又比如当今圣上的孙子万历皇帝,那文华殿功能基本就废了。
至于当今圣上嘉靖皇帝,至少在嘉靖十年时还是正常上班的,虽然已经开始热心修道,但还处在业余爱好的范畴。
至于一二十年后,当今圣上把修道变成主业的事情,现在还是不要妄议了!
正处于青年阶段、估计还不太需要药物的嘉靖皇帝端坐在文华殿宝座上,而另一个英俊潇洒的江西人站在宝座下,用流利清晰的河南话念着一本奏章。
注:江西人是礼部侍郎、兼掌翰林院事、御前讲经备顾问、江宁冯知县的老朋友夏言夏师傅。
又注:大明的河南话是中州官话,又叫河洛雅音,就是秦德威跟美人大晚上学的那个官话。
没办法,此时天下以中原为正音,其他什么北京官话、南京官话、江淮官话其实都是自称的。
只听夏师傅用一口倍儿地道的河南话念道:“两县不过清查钱业以厚利债息虐民之事,间或县库可得一二存银,于官于民堪为两利……
不料南都察院、南户部、应天府衙竟皆有官员轮番而出,仗其势要,灭官民之伦常,悍然袒护钱业,如狼似虎欺凌下县,全然不以亲民官员体面为意!
臣等官卑职小,在南都告求无门!无奈泣血乞请天恩圣裁,陛下若不为臣等做主,臣等只能回家卖红薯矣!”
“噗哧!”听到这里,喜怒难测功夫还没修练到家的天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夏师傅也就暂时停住了,等待天子缓过这口气。
皇帝可能不清楚,但夏师傅很明白,踏马的这本奏章也不知道找谁代笔的,遣词造句写的跟民间状子似的,是不是冯恩身边那个师爷写的?
不过这次这位师爷出的主意也真不错……
天子笑完后,又补了一句:“南都真出人才。”
于是夏师傅又懂了,看来这奏章对天子口味了,而且他也很明白原因。
因为天子内心深处,就是希望看到大臣们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样子,最起码也得有个柔媚事君的态度。
所以这种小百姓向青天大老爷苦苦哀告请求做主的口吻,其实也没毛病……甚至也成功的引起了天子的兴趣。
当然这本奏章之所以能这样郑重的出现在天子面前,并不是因为写法特别,而是因为这是两个京县的联名奏章。
如果只是一个知县上奏说事,也就是日常奏章,在官僚体制里走流程就行了。
但两个京县知县联名,那绝对就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很有点象征意义了。
南京城只有两个县,所以两个知县就可以视同为南京城的全部知县,囊括南京城全部地界,那意义当然不一般。
所以这份奏章简而言之,就是大明南京所有知县联名上奏,向天子控诉被上官衙门集体霸凌。
要是一个知县,敢这么不懂上下尊卑的造反,没准就直接申斥或者罢免了。但要是“京城所有知县”,那就算是天子也得多掂量几下。
而且这奏章的叙事角度也很有意思,听在天子耳朵里,事情就是两个县想从民间刮点钱,结果一大帮子上官联手阻止——可能是收了好处?
换句话说,就是本来可以收进官府的银子,结果落到了这群南京官员的腰包里?
更别说旁边还有夏师傅负责解说,就算天子没想到这里,夏师傅估计也能提醒一下。
所以说,皇帝和臣下看待问题的角度往往是不一样的,揣测圣意永远是最高深的学问。
天子不在乎你县衙刮钱,真会刮钱那也是能臣,甚至不会很在意你顺便贪赃。
但是如果一伙南京朝臣自己吃了好处就联手阻拦官府刮钱,就让天子有点小小的介意了。
天子忽然又开口道:“南兵部王廷相前些日子也上过密奏,说这南京城承平日久,官风士气骄奢涣散云云。
若差遣王廷相整饬风气,夏先生以为如何?”
夏言回应道:“陛下自有明鉴圣裁。但若此次南都多出空缺,望陛下顾念一二。”
天子想了想,又吩咐道:“夏先生若有人才荐举,可与朕写来,晓谕吏部先放在南都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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