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
钱谦益握着妻子的手,满是祈求。
“我年纪大了,一把老骨头就算死也没关系,可就怕牵连钱氏家族,孙爱孙芯还有你我一个都放心不下,尤其是孙芯,才十二岁,假如钱氏族破,也难逃发配永宁寺与披甲人为奴的下场……”
听他说到女儿,柳如是心痛了一下。
她自己这一生经历坎坷,幼年由于家贫,嘉兴的她被掠卖到吴江为婢,妙龄时坠入章台青楼,在乱世风尘中往来江浙、金陵之间,后来被卖到崇祯前内阁大学士周道登家,嫁给年过花甲的周道登为侍妾,结果周妻河东狮吼,差点死在那妒妇刀下。
周死后,仅十四岁的她被赶出周家,被迫下堂而去,沦为歌妓。后来与东林名士陈子龙相爱,做了别宅妇,却又被陈子龙元配张氏带人打上南楼,陈子龙却并不维护,心痛之下无奈分手。
之后结识了礼部侍郎钱谦益,最终为他的才华,也是他的诚心打动,嫁给他为续弦,一晃十三年,她洗手做羹汤,一心侍奉丈夫,还生了个女儿,可不料现在他居然提出这种要求。
心中既是激愤又是心痛,可转念想到才十二的女儿,一想到如果钱家大厦倾塌,那覆巢之下也无完卵,她自己这一生过的够艰难的了,并不希望女儿再重复一遍。
她用力挣脱了丈夫的手,收回袖中,咬着牙齿告诉丈夫:“好,我明日进宫,老爷派人送我去。”
钱谦益听到这话,松了口气,却又赶紧去抓妻子的手,张口要解释。
“老爷,我累了,想闭目养神休息会,到了庄园,老爷再叫醒我。”说完,她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张着嘴的钱谦益。
钱谦益的担心,并非多余。
甚至他的直觉,也确实很敏锐。
在紫禁城的武英殿中,朱以海跟太子在下棋,殿中只有父子二人,他毫不隐瞒的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儿子。
“父皇若是不信任洪承畴钱谦益吴三桂土国宝李遇春马国柱等人,为何不直接让他们致仕,或是改任闲职,这样不更简单吗?”
“朕自有朕的考量,其实朕要除掉这些人,是非常简单的事,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而鬼不觉,但朕并不仅是要夺去他们的官职,更不仅是要除去他们,朕真正要做的,是拔乱反正,是要让天下人明白,有些事是错的,有些事是对的,当初天下大乱,形势所迫,必须团结统战,可如今天下安定,这个时候还是得把对错分清的。”
“钱谦益曾是东林领袖,朝廷清流之首,更是高居中枢之位,却直接献南京城投降、还带头剃发,这无异于瓦解了天下人抗虏之心,罪大恶极。”
“洪承畴做为崇祯朝难得能文能武之大臣,深受崇祯信任,拜相挂帅,将举国之兵权交与他,他松锦兵败被俘,是丧师辱国,但还不致死。可他被俘后不仅降虏,还为鞑子献灭明之策,还亲自在江南、湖广等地劝说策反、招降纳叛,甚至狠辣的打击大明抗清义士,这都是不可
饶恕的。”
“吴三桂更不用说了,献山海关降虏,引鞑子进京,更是统领朝廷耗费无数国力打造的关宁军充当鞑子前锋,不仅为鞑子攻城掠地,还屡屡屠杀抵抗的城池义士,这些血债,岂能消除?”
“朕之前没杀他们,是形势所迫,权宜之计也,如今到了算账的时候,朕要告诉所有后来者,有些事情做不得,没有半点侥幸。”
太子捏着棋子沉吟许久,问道:“可父皇若是重翻旧账,岂不会有失信之嫌,那将来朝廷信义何在?”
“太子啊,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只不过权衡利弊择其轻罢了。汉高祖刘邦杀功臣,我大明太祖皇帝也杀功臣,你以为他们不知晓杀功臣的危害?
但身为君王,必须权衡。”
“朕若不杀洪承畴、吴三桂、钱谦益这些人,还让这些人做着国公、大学士、总督,那会给后来人什么感受?他们会觉得,做什么都无所谓,就算背叛了,可也仍然还有回头的机会。”
“这是不对的,那条红线必须划清楚。若是背叛得不到惩罚,那忠诚又还有何意义?”
“朕不会暗杀他们,也不会允许他们辞职致仕,更不会让他们自杀,他们必须得到正式的审判,虽然这样做,会对朕,对朝廷有一些坏的影响,但两害相权取其轻,”
“你放心,在你正式继位之前,朕会把这些该做的事情都做好的。”
太子内心还没有这般强大的接受这套残酷的理论,“那其它人呢,比如顺营、西营的那些人,再比如曾经的海贼、土寇等等?”
“朕会重头到底的清洗一遍,视他们曾经的罪行而定处罚,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该夺职罢爵的也不会客气,当然,如果以往罪行不重,朕也会赦免或轻罚的,朕会对以往的旧账做个全面盘点处置的,朕处置完以后,你以后也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太子啊,慈不掌兵,而要统治一个国家,治理天下,更不能存着那点小仁小义。大乱之后要大治,那么有一些东西必须彻底的打倒重来的,否则新的秩序如何重新建立?”
他扔下棋子,起身拍了拍太子肩膀,拄着拐杖在殿中慢慢走着。
“秦始汉武唐宗宋祖还有我大明太祖皇帝,每一个雄君大帝,他们建立的赫赫功绩,都不是因为他们的仁慈,他们也绝不是什么圣人,他们都有着明确的目标和坚韧不拔的决心毅力。
秦始皇统一六国,杀了多少人?但却结束了几百年的大争之世,天下归一。汉武帝举国之力,天下破者半数,用几十年击败匈奴,但换取的是大汉的几百年强盛。
唐太宗弑兄杀弟囚父,甚至夺兄弟之妻,也杀了许多宗室,但他破突厥、伐高句丽、开科举,其功绩更是万古长存。宋太祖也是夺后周孤儿寡母之基业,我大明太祖也曾奉红巾军小明王为主……”
“成大事者,要分的清主次,看的明利害。”
太子听的心直揪,这些话不停的冲击着他的观念。
“其实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是简单的区分对错的,而是区分利害,尤其是对于皇帝,对于朝廷来说,你永远记住一条,做不皇帝不是要你当圣人,皇帝也永远成不了圣人。”
第893章 赔了夫人
夏日炎炎。
朱以海拒绝了去承德避暑的提议,也不愿意去多伦草原上转转,他就呆在京城,要忙的事情太多。
好在紫禁城里避暑的方法也很多,有清凉殿,也有游泳池,还有大冰块和冰淇淋、冰镇酸梅汤。
午后,小睡一觉起来,一壶茶过后,整个人精神许多。
一边喝着茯苓膏,一边看着奏折。
这种传统的宫廷美食,是用茯苓蒸熟后和以牛奶,再用微火煮成膏,可以涵养脾胃,这是王桑榆特意为他做的。那位山东奇女子,这几年为朱以海生了两个女儿,最重也还是进了宫,册封为嫔。
钱谦益又上奏折了。
这回倒不是辞章,而是弹劾耿仲明的,耿仲明自从山东反正归附绍天朝后,久镇关外,也是参与了关外的历次用兵,表现十分忠心耿耿,原常镇东江,现为驻朝鲜总督。
这种驻藩属国的总督例加一个将军号,他是驻朝鲜总督挂朝鲜将军印,算是如今绍天朝比较特殊的一种军职,对于藩属国有挺大的特权,是朝廷用以监督藩属的重要手段之一,统领驻扎的军队,甚至握有藩属国军队的联合指挥权。
钱谦益现在是左谏议大夫,他弹劾耿仲明这位世封韩国公一连串大罪,豢养死士、私藏铠甲、弓弩、私铸火铳铁炮,私自藏匿逃人,贪污受贿、暗中侵吞军费,私自纳朝鲜宗室女为妾,私与女真首领结盟、走私回易,私开矿产……心怀怨愤,阴谋造反!
这位曾经降清的三顺王之一的耿二,也算半生风云一世枭雄了,这一生反反复复,能够以辽东的一个边军小武官出身,从家族几代攻打女真,到后来降女真,做到千户,后来却又带着百姓南下背清再投皮岛毛文龙,被其倚为心腹,收为养孙,累至参将,掌管军中财务。
后来投孙元化去山东,再到与孔有德反山东,兵败后又杀出重围,浮海东渡投后金,降金封王,入正黄旗,确实了得。
但后来在山东,果断的投朱以海,而不是跟孔有德尚可喜他们一样一条路走到黑,也极尽枭雄本色,此后回辽东,镇东江,其实一直很小心谨慎,也算忠心耿耿,虽然这个忠心只是慑于皇帝的威严,朝廷的兵马,但确实为朱以海镇边守疆,甚至为收复关外,甚至震慑朝鲜、灭亡满鞑立了不少功。
这些年,朱以海一点点的收他的兵权,他也是一退再退,从没反抗过,很是识趣。
最终成了驻朝鲜总督、挂朝鲜将军印,去朝鲜当太上皇,他原来的兵权几乎尽被收走,也没乱来。
当然,做为一个老牌军阀,他不是什么有道德的人,他只是面对当今天子老实忠诚,但重开东江后,什么抢掠女真,攻打蒙古,敲诈朝鲜,暗里走私贸易,甚至派人去采参打猎等等,这种事情没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