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李恪便成了另一个“李恪”。
他同名李恪,一个二流师范学院的历史系大四学生,他本该在今年毕业季谋取一份历史课教师的职位,然后留在他那个不知道几线的小城,安稳平淡地上班。
可上天却偏偏与他开了一个玩笑,就在他毕业旅行,到西安游玩之际,却不慎跌入了渭水,鸠占鹊巢,得了这个少年的身子,来到了这一千三百年前的长安,让他始料不及。
只记得犹在耳边回荡的那句:“汉中郡王遇刺,速传御医。‘”
熟知唐史的他对李恪这个名字自然不会陌生,他既是身怀隋唐两朝皇室血脉的尊贵皇子,却也是在皇位争夺中一败再败,二十六年后被长孙无忌诬陷致死的可怜虫。
李恪夺嫡失败的原因固然很多。
他既是庶子,更没有长孙氏等关陇世家的扶持,但最致命的还是皇帝李世民对于长孙皇后所出的那三个嫡子异乎寻常的偏爱。
若无意外,二十六年后,这个被李世民盛赞“英国类我”的皇子将因为房遗爱谋反案被连坐而死,时年三十四岁。
不过一向现在的李恪对于这一切倒也并不绝望。
“嘿嘿,‘千古是非无处问,夕阳西去水东流。’我且管那旧史做甚,如今我既成了这李恪,少来说也享了这二十来年的富贵,搅得天下风云,争一争这九五之位。”李恪看着远方太极殿高耸入云的楼宇,一声轻笑,倚着假山缓缓阖上了眼。
午后阳光和煦,暖意融融,李恪慵懒地躺在石块上,听着耳边的汩汩水声,宛如珠落玉盘,李恪竟缓缓地半睡了过去。
“小郎,小郎。”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脆的女声打散了李恪的睡意,李恪揉了揉眼,抬头望去,原来是母亲杨妃身边的侍女瓶儿。
瓶儿是杨妃身边的贴身侍女,在杨妃还是隋朝公主的时候就已经跟在了杨妃身边,算在今日,已快十年了,瓶儿是看着李恪长大的,所以连李恪也得叫她一声瓶儿姐。
瓶儿在院中四处张望,神色焦急,想来是奉了杨妃的命令来寻李恪。
李恪连忙站起身来,朝着瓶儿的方向挥了挥手,叫道:“瓶儿姐,我在这儿。”
瓶儿循声望去,看到站在假山上的李恪,顿时松了口气,踏着小碎步走到李恪的身前,微微屈膝行了宫礼。
“小郎,太子驾临,娘娘让你速回前厅。”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李恪慢慢挪到大石块的边缘,一下子从上面跳了下来。
瓶儿自幼便被父母发卖,八岁便跟了杨妃。瓶儿在宫宫中举目无亲,所以她一直把自己看着长大的李恪当亲弟弟看待,瓶儿看着李恪从这么大的石块上跳了下来,心中一颤,连忙伸手扶了过去:“小郎慢些,可别摔着了。”
李恪咧嘴一笑,拿手比划了一下石头,脆生生地回道:“瓶儿姐,我已经长大了,无碍的。”
李恪生于王府,自幼锦衣玉食,年仅八岁的李恪比起同龄人来的确高出不少,活像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但是瓶儿却对李恪的话不以为意,弯腰轻轻掸了掸李恪屁股上的灰尘,嘴角勾起了一轮弯月。
“你呀,只是个子长高了,离长大还早着呢。等你加冠后娶了王妃,自己到宫外开府建衙才是真的长大了。”
瓶儿言辞凿凿,一副阿姊教诲阿弟的模样。
李恪的骨子好歹也是二十出头的男人了,何曾被一个才十八的小丫头当面调笑过?
李恪岂能吃这个亏,于是李恪想了想,拉过瓶儿的手,天真无邪的双眼直直地看着瓶儿,一脸认真地说道:“瓶儿姐,我出宫开府后岂非就看不见你了,那我以后想你怎么办,我可以问母后把你要过去吗?”
李恪的话一出口,瓶儿脸上的表情顿时顿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李恪,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瓶儿自幼就在宫闱,自然知道,在皇宫之中,嫔妃身边的侍女被赐给成年皇子做侧妃也是司空见惯了的。
更何况如今瓶儿年已十八,等过了些年待李恪长成,瓶儿也到了二十四五的年纪,到了可以发派出宫的时候。若是那时李恪真的向杨妃索要瓶儿,杨妃十有八九会应了李恪所请,将瓶儿赐给李恪。
一想到这些,瓶儿脸颊竟悄悄浮上了几许红晕,羞地不知该如何回他了。
李恪站在瓶儿的身旁,静静地看着瓶儿羞怯的样子,宛如二月初红的桃花,出彩却又素雅,不自觉地竟有些出神了。
不过好在瓶儿很快便缓过了神来,她发现李恪竟微笑地看着自己。
瓶儿当即便想起了李恪的话,羞红了脸,嗔怪地瞥了李恪一眼,转身道:“小郎小小年纪便不学好,整日尽想着这些。太子还在正厅里等着你,快随我来。”
说着,连忙背过李恪,拉着他的手逃也似地离开了。
第3章 李世民
庭院离正厅不远,沿着池塘边的回廊一直走,向左在转上两个弯就看见了前厅的侧门。
李恪一只脚刚迈进前厅,就看见一个年近三旬的男子正端坐在厅中的锦塌上,男子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锦袍,昂藏七尺,横眉如剑,虽面色平常,但许因久居上位的缘故显得不怒自威。
在这个男子的身旁在坐着一个温婉娴静,二十出头的年轻美妇,年轻美妇曲眉丰颊,神态端庄,线条柔和,如章台杨柳,虽然未着粉黛,但是眉宇间却有着一种独特的清丽与贵气。
不消多说,这一双男女自然就是李恪的父母,太子李世民、侧妃杨氏。
李恪强压着心中对这千古一帝的紧张与好奇,缓缓跨过门槛,走到他们身前停下,熟练地顿首行礼,道:“儿李恪拜见阿爹、阿娘。”
看见李恪进门,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锦塌上空余的地方,笑道:“虎头(李恪的乳名)来了,快坐到为父身边来。”
李恪抬头看了李世民,轻轻“诶”了一声,走到锦塌旁,挨着李世民坐了下来。
待李恪坐定,李世民看着李恪,一只手拉过李恪的手臂,一只手摸了摸李恪的头顶,怒气中似乎还带着几分亏欠道:“这帮叛臣余孽当真胆大包天,竟敢在玄武门行刺我儿,险致我儿丧命。”
在李恪的记忆中,阿爹从来都是严父的映象,在李恪面前从未如现在这般亲昵的举动。
许是因为自己的野心祸及子女,触动了李世民那根柔软的心弦吧。
李恪似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阿爹不必动怒,恪儿额头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说着,李恪还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一副已然不觉疼痛的样子。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模样,满意地笑道:“虎头虽年少,却已得‘子夏问孝’之精义,为父之心甚慰。”
李世民口中的子夏问孝,李恪倒也是知道的。
论语有载,子夏问孝于孔子,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于孔子眼中,侍奉双亲,供奉酒食并非真孝,真正的孝道而是出于心,悦于色。李恪方才为免爹娘忧心,强作喜色,与孔子之意自然也是契合了。
李恪谦虚道:“阿爹盛赞,恪儿羞愧,先贤之义浩如烟海,恪儿不过得字面意思,依言而行,尚且表浅地很。”
面对李世民,李恪纵然明知是自己的生父,但依旧难免谨慎,言行也是三思之后,可偏偏就是这样的谨慎,却叫李世民觉出了异常。
李恪早慧,向来晓事,但今日李恪的表现实在太过沉稳了些,非但不似八岁的孩童,就是与他以往也是大有不同。
李世民只当李恪今日的表现与在弘文馆早课有关,于是问道:“虎头额角受伤,昏迷休养了数日,今日去弘文馆可还能及得上进度?”
李恪听到李世民的问话,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一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言之处。
父子之间,李世民纵然一向严苛,他方才的话也太显疏远了。
李恪在心中快速地思索了一番,当即道:“恪儿近日卧床,确实落下了些文章,今日恪儿早课后正跟随孔先生习读论语,如今已经读到了论语·子路篇,想来落下的课业几日内便能补回。”
李恪口中的孔先生便是孔子第三十一世,弘文馆学士孙孔颖达,孔颖达熟读经传,善于词章,除了在国子监的官职,亦司宗室子弟授课之职。
而论语子路篇大多讲些修身养性之义,李世民以为必是孔颖达在文章中多有涉及先贤往事,李恪听进了心里,这才有了方才之举。
李世民道:“孔颖达乃孔子嫡后,海内大儒,有关西孔子之誉,虎头需得跟他好生请教。”
李恪听了李世民的话,先是点了点头,然后道:“孔先生学富五车,一身学问贯彻古今,堪称鸿儒,只是……”
李恪说到这里,一下子有些顿住了。
李世民看着李恪的样子,显有未尽之意,于是好奇问道:“只是什么?”
李恪此时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孩童心性,睁着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李世民,语气中带着一丝紧张地回道:“但是孔先生的学问却有些迂腐呆板,恪儿不喜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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