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嘴里还在咀嚼着着菜,话却不停,道:“若说风景胜地,首推苏杭;若论文道昌盛,江南第一;若论美人,江南美人柔细如水,品貌俱佳……”
王朝云眉头蹙起,这年轻人看着皮相不错,张口就如那些纨绔浪荡子一样,低俗肤浅令人讨厌。
苏轼倒是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因为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官家,一点都不好色,宫里的女人至今只有四五个,后宫与朝廷曾提议‘选妃’,也被这位悄无声息化解了。
苏轼似乎回想起了江南岁月,笑着道:“苏杭之景首推西湖,夏有荷冬有雪,春秋泛舟于湖上,别有雅致。苏杭文风之盛,确实在我大宋当属第一,其次应是天府。这美人啊,官……公子,其实我看来,与西湖精致一样,春夏秋冬,各有风韵……”
王朝云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她疑惑苏轼居然附和这年轻人,说起了‘肤浅之话’,而且,苏轼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像是师生,总之很不对劲。
王朝云没有说话,继续温酒,给两人倒上。
她每次倒酒,赵煦都点头表示感谢。
王朝云心里撇嘴:世家子弟,不管怎么低俗下流,各种扮相都是手到擒来,难怪能骗到那么多小姑娘。
赵煦见苏轼慢慢的有些自然,目光看向南方,道:“不瞒先生说,我一直想着,能去江南走一走看看,最好能住上一段时间,好好走一走,认真看一看,太多事情,都是他们说的,我听得,具体怎么样,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苏轼拿着酒杯,脸上平静的没有说话。
他能理解赵煦,作为大宋官家,一举一动牵涉太大。眼前这位官家,除了御驾亲征这一次,以前都没有怎么出过宫。
这位官家对西湖,对江南的印象,应该只是那些文章,诗词里的模样。
甚至于,他应该连真正的湖,真正的船的模样都没见过,更别说泛舟西湖了。
赵煦瞥了眼王朝云,见时机差不多了,拿出柳城的那道奏本,递给苏轼,道:“先生看看。”
苏轼眼神骤然一凝,没有接,默默一会儿,道:“我意已决,公子不必再劝。”
赵煦一怔,继而道:“不是,先看看这个。”
苏轼似有些恍悟,连忙伸手接过来,打开看去。
王朝云不动声色的观察,越发觉得这对师生有问题,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苏轼看着柳城的这道奏本,只是看了几眼,就能猜到全部,快速看完,抬头看向赵煦,道:“无稽之谈。”
赵煦喝了口酒,道:“可不是无稽之谈吗?就这样类似的,我每天要看十几道,一个月累积下来,起码要上百,就是假的,我都快认为是真的了。不怕先生笑话,有好几次,我都注意观察章先生,想看看他有没有三只手,脑后有没有反骨,甚至于,我还专门找了关于面相的书研究了好一阵子。”
苏轼没有笑,反而拧眉,道:“假的就是假的,说一万遍都是假的。这样的东西,官……公子还是少看为好。”
赵煦笑了,道:“这些确实是假的不能再假,可是看多了难免就会真的起疑。如果抛开这些一眼分辨的假的,其他的呢,那些真真假假,先生怕是都难以分辨,我这个没怎么出过家门,见过世面,对于人心险恶了解不深,被拘禁在这皇城的人,又能分辨多少?久而久之之下,我会不会对一些千真万确的事动摇,对一些人一些事,做出错误的判断?我若是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对这些人这些事的影响,会多大?”
苏轼怔神,他有些不太明白赵煦话里的意思。
这是在‘教训’他吗?是说他的奏本,是假的,是在攻击‘新法’吗?
苏轼稍稍沉吟,就道:“公子,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凡事不能听信一面之词,须多做求证,以作判断。”
赵煦点头,从怀里掏出苏轼的那道奏本,放到苏轼身前,道:“所以,先生不能走。”
苏轼没想到,赵煦是在这里等着他,慢慢拧眉,沉默不语。
第四百九十章 容
苏轼能明白赵煦话里的意思,希望他留在朝廷,能够说一些真话、实话,而不是朝廷的千篇一律,众口一词。
但他不能留下,也留不下。
他的这道奏本一旦公开,朝廷,章惇以及‘新党’都容不下他,甚至于,眼前的官家也不能。
朝廷,必须是团结和睦的,这是眼前官家给朝廷的态度,不是宣之于口的旨意!
王朝云渐渐有些看明白了,眼前的年轻人,不止是她家主君的学生,来头可能很不一般!
王朝云收起了轻视的态度,端坐着,静悄悄的观察着。
赵煦注视着苏轼,见他沉色无言,拿起茶杯喝了口酒,说道:“先生在这道奏本里,对于‘新法’进行了有重点的笼统的抨击,先生能否告诉我,你写的这些,是可观的,还是主观的?哦,客观就是实实在在存在,平铺直叙,没有任何修饰。主观就是以你情绪为主导,在你的情绪下,你所认为的事情。”
苏轼当即道:“可观。臣所言,句句属实,没有任何粉饰与夸张。‘新法’的害处早已经显现,在未来会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不能回头。臣恳请陛下,三思再三思,谨慎为之!”
王朝云脸色惊变!
眼前这个毫无架子,刚才还说话浮夸的,是大宋官家!
王朝云连忙低头,继而就为她家主君担忧了。
官家大晚上常服跑到苏府,一个扈从都不带!
这在她看来,其实是一种警示,要么她家主君点头,要么她家主君下场凄惨!
王朝云没有抬头,直觉呼吸都有些艰难。
赵煦看着苏轼,微微点头,忽的又道:“先生,你以及其他很多人,都跟朕反反复复的说‘法祖制,祖制不法,国社不保,万名不安’,我法了,参考了夏商周,汉唐到我大宋,朝廷制度是唐朝的三省六部,军制来自秦汉,礼法来自于周礼……”
苏轼等赵煦说完,直接肃色道:“官家,时移世易这样的道理,不止臣懂,反对‘新法’的都懂,根本在于,不论是托古改今,还是增添新法,变革的都是我大宋祖制,是造成了巨大破坏,威胁社稷稳定,动摇我大宋江山。官家,臣请官家以大宋社稷千年计,以我大宋亿万黎民计,谨慎新法,切勿激进。”
赵煦看着苏轼,对于他的话,没有意外。
苏轼在神宗朝反对‘新法’,在元祐初高太后垂帘听政时反对全面废除‘新法’,而今赵煦亲政他反对全面复起‘新法’。
也是这个原因,苏轼的仕途几十年,‘坎坷’二字已不足以形容。
王朝云暗暗咬着嘴唇,余光瞥向苏轼,又看向赵煦。
两人的谈话,渐渐有了火气,一个不好,苏家就可能大祸临头!
“千年计?”
赵煦拿着酒杯,望着凄清的月色,有些嘲讽的说道:“有什么江山是千年的?夏商周,大一统的秦,秦始皇野心勃勃,要做始皇帝,结果呢?汉唐强盛如斯,也不过区区三四百年……哪有什么完美的制度,有什么万年不变的江山?时移世易,因时、因势而变,这才是长久生存之道。就好比先生,固执己见几十年,若问平生功业,就是那三州吗?”
苏轼口才不差,但他很清楚,眼前的是当今官家,不是在外面高谈阔论,甚至强词夺理。
他心里思索着,到底要怎么才能劝说眼前的官家改变心意,今天是,最为难得的机会,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但不等他说话,赵煦又喝了口酒,月光下脸色显得特别清冷,严肃,道:“朕曾经与大相公私下讨论过这些,今天,也与先生说说肺腑之言。君明臣贤天下安,君昏臣聩江山易。这天下能否长久,最为关键还是在于人心,哪一天人心变了,我赵家就如赢,刘,李一样,死无葬身之地。没有谁比朕更希望老赵家能够长久,但这些不是人力所为。今天,朕还能压着朝局,下一代,谁又知道会不会再次全面废除新法?”
“先生,人应该谋长远,但只盯着长远,那就是短视。”
“先生如果去意已决,朕也不挽留,明年会大赦天下,元祐八年以前,大部分罪臣都会赦免,先生可以无官一身轻的游山玩水,诗词歌赋。”
“但先生,就真的没有一点为国为民做点事情的心吗?工部目前主要任务是‘以工代赈’,在整修全国的官路,河道以及民用农渠等等,先生就不想潜心做点事情?”
“容不容易于朝廷,不在乎于你的政见,而是在于你做的事情,是否合乎我大宋的最高利益。”
“所谓最高利益,是富民强国,简单四个字,包括清廉吏治,民生恢复,强兵,抵御外辱等等,而不是什么祖制,什么万年江山,空洞乏善可陈的陈词滥调,不能成为我大宋的最高利益。”
“朕知道,读书人都不谈利益,但利益不止于钱粮,亲朋好友得了好处,是不是一种利益?官位是不是一种利益?势力是不是?凡是能交换的,有形无形的,都是利益。”
“都是。”
赵煦看着苏轼,一字一句,好似随口而出,却也是他早就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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