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麟根本就不信,在外界看来,苏颂之所以还能坐在宰执位置上,无非是先前朝局还不稳,章惇已经逐渐掌控朝局,岂能容忍苏颂这个‘旧党’一直把持这个位置?
苏颂不想多废话,道:“我去见章子厚,你告诉那些人,今天之内,撤回所有奏本,不要再写了。今天我要是再看到关于阿云案的奏本,不要怪我不客气。”
谢麟刚要开口,苏颂已经拄着拐杖,径直出了值房。
谢麟站在原地,看着苏颂的背影,神情怪异的自语道:“蔡卞关押黄履,你要关押我,到底怎么回事?”
‘新党’关押‘新党’,‘旧党’关押‘旧党’,两者不斗,反而内讧了?
青瓦房。
章惇刚刚回来没有多久,稍作休息就来了。
蔡卞坐在他边上不远处的位置,想着之前不知道有没有说服苏颂,沉吟片刻,蔡卞从抽屉里拿出两道公文,站起来,递给章惇,道:“这个案子,要化解于无声。”
蔡卞说着,就看到章惇正在写的奏本,瞳孔畏缩——是弹劾司马光的!
章惇笔头不断,也知道蔡卞说的是什么,淡淡道:“我若手软,用不了多久,你我还得去岭南,凄凉老死在路上。”
宋朝确实极少杀士大夫,但比杀还狠!很多人七老八十被折腾的调来调去,最终死在赶赴新任的途中。
蔡卞心里叹了口气,道:“你先看看吧。”
章惇快速写完,认真审视一遍,这才拿起蔡卞递过来的两道公文。
不及看完,他猛的转头看向蔡卞。
蔡卞点头,道:“我也是突然想到的,用不了多久,想到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比我们人多,要是架起来,我们的处境会很难堪。”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打官家的脸
章惇严肃的脸上变得冷漠,慢慢转回头,看着这两道公文。
他没有看完就知道这是什么,因为这不是什么秘密,众所周知,只不过很多人暂时没有反应过来。
章惇双眼闪烁厉芒,神色愤恨,怒声道:“该杀!”
蔡卞知道章惇愤怒,沉吟着,道:“今天一早我见过苏相公了,他应该已经猜到。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态度,任由这样下去,你我怕是得自请流放。我将黄履放出来,你让他们收手。再与苏相公谈一谈,将一些人送出京,淡化这件事。”
章惇神情严厉,转瞬压下了愤怒,冷静的思索一番,道:“没那么容易了。”
章惇话语刚落,苏颂就走了进来。
苏颂看着两人,从两人表情上也知道他们在聊什么,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了,还想继续争下去吗?”
章惇面上难看,冷哼一声,道:“你们干的龌龊事,现在提都不能提了?”
苏颂嘴角动了下,这件事着实没办法去分辨,涉及当初的那些人差不多都已作古了,他沉着脸,道:“我要知道你们想怎么做!”
蔡卞默然思忖,目光看着章惇。
章惇如果不肯罢休,那他们也没辙,真的要闹将起来,结局将十分的难料。
章惇满脸厉容,心里将司马光等人恨死,咬着牙,脸角铁青,好一阵子,他忽然变得平静,盯着苏颂,冷声道:“苏相公,这件事难堪的不是我,是陛下!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陛下解释吧。陛下要是震怒,你不见得还能站着!”
苏颂见章惇不给实话,暗吸一口气,压住烦闷,拄着拐杖,转身前往福宁殿。
章惇说的没错,这件事的焦点已经不在这个案子上,而是在官家!
蔡卞看着苏颂走了,双眼有些凝重,道:“你说,官家会怎么做?”
章惇心里怒恨不已,恨不得现在就将司马光的坟给扒了!
他脸角抽了抽,双眼圆睁,寒声道:“如果陛下震怒,我就担下一切恶名,拉着司马光的徒子徒孙一起遗臭万年!”
蔡卞身体陡然发冷,他知道,章惇真干的出来!
而这时,福宁殿的书房。
赵煦正在看着‘登州阿云案’的卷宗,陈皮不是从政事堂调的,而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等。
当初这个案子闹的太大了,经历那么长时间,三法司的卷宗远比政事堂的充分,详实。
赵煦看着这个案子的反反复复,争来斗去,心里是暗自摇头。
一个普通的案子,将神宗熙宁初所有大佬拉进去不算,持续了两年,神宗皇帝下诏后的十多年,司马光又将这个案子给推翻,将那个阿云给抓回来,判了绞刑。
说是‘刑律’上的争端,本质却逃不过党争。也就是这个‘阿云案’后,‘新党’遭遇了清算,当初不少支持王安石的人遭到了贬谪,退出了朝堂。
陈皮站在边上,不时的说着宫里宫外的一些事情。
赵煦偶尔点个头,嗯一声,目光都在这些案卷上。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但里面涉及的一个个人名,着实是有意思,全部都是大人物,哪怕后世也多有传记。
赵煦慢慢看着,看到最后,他忽然一愣,表情有些僵硬。
最后是一道谕旨,有一条特别扎眼:强盗按问欲举自首者,不用减等。
就是说,那阿云不管自首不自首,都是死罪,不能减免。
这就推翻了神宗朝的判决,司马光等人扒开了十多年前的棺材,用这句话盖棺定论!
赵煦之所以发愣——是因为最后这是一道诏书,那句话来自这道诏书,这道诏书,是他的!
诏书上面有着老旧却又鲜红夺目的大印,只有他这一个!
赵煦看着这道诏书,神情发愣,继而面无表情,最终阴沉着脸,胸腔涌起愤怒!
这是司马光假借他的手,推翻神宗皇帝的判决,改判了‘登州阿云案’。
在礼法森严的这种时候,‘以子逆父’,这是大逆不道!
他终于明白蔡卞为什么敢软禁黄履,还不来找他解释了!
蔡卞根本没办法解释,更没办法说出口!
这道诏书要是摊开来讲,必然是轩然大波!
事过多年,哪怕赵煦推给司马光等人也难以服众!这道诏书,‘登州阿云案’会成为赵煦,大宋朝廷头上的魔咒,一触就疼!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无声无息了结这个案子,日后谁都不再提起。
陈皮在一旁看着赵煦不断变幻的表情,心里万分不安。每次赵煦这个表情,后面都会有大事情发生!
许久之后,赵煦深深吸了口气,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压着愤怒,淡淡道:“青瓦房那边怎么说?”
陈皮还不知道里面的事情,想了想,躬身道:“苏相公,章相公都回来了。青瓦房,好像有些争执,苏相公应该快来了。”
赵煦听着,目光继续看着这份案卷。
其实,以他来说,对‘子逆父言’这些儒教礼法定下的大帽子并不感冒,也不在意。他愤怒在于,司马光在他年幼未亲政之时,假借他的名义来推翻神宗时判决,还只留他一个印玺!
可以说,‘以子逆父’,完全是司马光一手操弄出来,并且还是故意只留他一个人的‘印玺’!
不说诏书需要宰执附属,他未亲政,法理上至少还需要加盖高太后的印玺才能有效!
但是没有!
司马光,可恨!
一个黄门悄悄走到门口,躬身道:“启禀官家,苏相公求见。”
赵煦抬头看向门外,目中一片冷色,忽然大声道:“就说朕不舒服,不见。”
苏颂就站在门外不远处,听着赵煦的话,情知赵煦已经看出来了,心头沉重。
苏颂没有走,就站在门外。
赵煦见他不走,哼了一声,径直出了书房,大步离开。
苏颂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喊出口。
慈宁殿内。
已经‘撤帘’两个多月的高太后,或许是无事一身轻,起色比以往好了不少。
这时在周和的搀扶下,慢慢的在院子里赏花。
周和小心谨慎,亦步亦趋。
高太后看了一阵,满意的笑着道:“不经一番风雨,是看不出这样的景的。”
周和听得出高太后话里有话,不动声色,心里越发的小心谨慎。
他们身后的黄门,宫女,更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又过了许久,高太后看向政事堂方向,轻声笑着道:“章惇这是给他自己挖了个大坑,现在是进退不得了。”
章惇要进,就是故意打赵煦这个皇帝的脸;退,可能自身都保不全!
周和悄悄看了她一眼,又慢慢低头。
高太后脸上高兴之色增多,道:“走,再去后面看看。”
……
燕王府。
赵颢这会儿,坐在小桥上,拿着鱼食,正在喂着池子里的金鱼。
他边上,站着一个老者,貌似是府里的长史。
赵颢洒了好一阵子,忽然感慨的道:“一场大雨,跑了好些,就剩下这么点了。”
老者知道这位王爷不是外面人看到的那般唯唯诺诺、胆小怕事,恭谨的立着,揣度着他这句话里的意思。
赵颢看了他一眼,道:“外面要热闹了?”
老者这才接话,道:“是。不管怎么说那个案子也是当今官家定下的,那些新法派起哄要翻案,朔,洛,蜀党等却反对,完全掉了个个,官家那边怕是进退失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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