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带着疑问看了看赵云。
赵云肃容点头。他是支持并参与了灊山深处那一场厮杀的人,随后又旁观了雷远对淮南豪右首领们堪称惨烈的整肃。所以,这种控制力,是通过最艰难的胜利得来的,也是通过最凶残的杀戮得来的。
雷远倒没有注意到刘豫州与赵云的眼神交换。如果说,在灊山中的数百里跋涉使雷远有什么变化,那就在于他已经习惯了下属们的令行禁止。
待刘豫州回座,雷远关心地问道:“那么,我们接着会被安置在何处?如果主公已有定见,我们也好配合做些准备。”
“具体的落脚之处,已经有了几个备选的方案。老实说,事关数万人的生活,我希望与续之仔细商议之后决定,务必要使大家都尽量满意。另外,此后安置过程中所有的事,续之都可以与诸葛军师谈;所有的事,他都可以代我决定。”
雷远微微一怔:“主公的意思是?”
刘备露出歉意的笑容:“我近期须得往京口一行,由军师留署左将军府事。军师办事十分妥帖,续之你可以放一百个心。”
简雍此前离开自家席位,坐在辛彬身边谈笑,这时候忽然凑了过来:“要去京口?哈哈哈,主公,那件事莫非已经定了吗?”
刘备瞪了简雍一眼,简雍却毫不在意。
刘备深感无奈,眼看雷远仍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只得解释道:“续之你不清楚,自从周郎出任南郡太守以后,依托东吴水军巡游江上,并遣兵占据荆南多处要隘,在各个方面对我们的限制都很厉害。但荆州士民百姓大都倾向于我,事实上他又限制不了,徒然滋生出诸多矛盾。”
雷远有些歉意:“我等此前在淮南时,与吴侯颇有往来,然而最后却选择投效主公,想来这也会引起周郎不快。”
“那倒无妨,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这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周郎此前为此修书于我,我已经给了他答复。”刘备摇了摇头,并没有告诉雷远他已经同意向周郎移交夏口重镇,作为接纳淮南民众的交换条件。此刻将这情况说出来,太像是市恩要挟了,刘备不愿如此。
他继续道:“周公瑾有文武筹略,自是万人之英,但他久当方面重任,自作主张惯了。我相信他的很多想法未必就是吴侯的想法,在这其中,大有周旋的余地。所以,我将去京口面见吴侯,重申双方合力抗曹的重要性。听说,吴侯此前在合肥一线作战不利,或许这也可使他明白曹孟德的威胁,由此坚定巩固两家联盟的决心,消除误会。”
他向赵云颔首示意:“此行路途遥远,为防波折,得麻烦子龙随行护卫。”
赵云肃然道:“是。”
而简雍带着满脸促狭的笑容,趴在案几上向刘备连连挥手:“主公!主公!那件事呢?那件事可有结果了?”
刘备对老朋友的放纵简直毫无办法。
他指着简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沧桑的老脸上赫然流露出几分腼腆:“你……你这厮!既然要去京口,此事自然有结果了!”
他轻咳了两声,转而向雷远解释道:“不瞒续之,此次前往京口我还有一件要事,便是迎娶吴侯之妹。这件事情,双方已经谈了甚久,前日方才最终定下。如果顺利的话,孙刘两家的关系愈加亲密,很多问题就此便可迎刃而解了。”
第九十五章 巴蛇
当天上午,刘备与雷远等人尽欢而散,到了午后,雷远又邀请刘备视察了各处营地,勉励将士,直到天色渐暗,众人陆续各回本部营地。
雷远领刘备来到大帐,首先屏退扈从们,令他们守卫大帐左右,无关人等不得靠近五十步内。待到赵云按剑立于帐前,雷远殷勤点起烛火,与刘备正式商议淮南人众的落脚之所。
这等大事,自然不是随随便便能够定下,刘备亲自铺开一幅舆图,先向雷远解释了荆州局面的变迁、荆南各地的情况,以使雷远对整个大势有所了解。
建安十三年末,孙刘联军挟赤壁之战的声威,溯江而上,大举进攻南郡。参与此次攻势的孙刘联军一方,由周郎统军,宿将程普辅佐,指挥黄盖、吕蒙、甘宁、周泰、蒋钦、凌统等各部,总兵力接近五万人;更有玄德公与关羽、张飞领兵为声援。固守南郡的,仅是行征南将军曹仁所部。以当时的形势优劣来说,周郎理应以巨石压卵之势粉碎曹仁。然而这场战斗前后迁延了整整一年之久,曹仁才委城而走,周郎擅于用兵的名声在此受挫。
此事雷远在淮南时也曾听闻,并由此对吴侯所部的陆战攻坚能力生出诸多怀疑来。可是,难道曹仁果然如此厉害,真能以区区本部匹敌江东六郡之众么?
“绝非如此。”刘备摇头:“孙刘两家将曹仁围困于江陵之后,按照此前约定,我遣云长领偏师三千断绝江陵北道,迫退襄阳曹军的支援,另外又遣翼德领兵一千,至周郎帐下助战。当时两家协力,本打算一举攻克江陵,也确实做得到。只是……”
刘备在赤壁大战之前,尚有精兵两万;赤壁战后又受降荆州之众,部众扩张何止倍数?号称孙刘两家协力,结果总共才派出四千人马助战,玄德公的意愿,不问可知。
雷远差点笑出声,好在他性格深沉,很好地掩饰住了笑意,只问道:“莫非有了什么阻碍?”
刘备深深叹了口气:“倒也不能说是阻碍。就在江陵战事紧张之际,荆州刺史刘琦在病榻前几番相求,请我尽快为他恢复荆州领地。昔日我寓居新野时,刘景升待我甚厚,他的嗣子在病重时如此恳请,我实在不能置之不理;无奈之下,只得尽起夏口之兵,火速括取荆南四郡,使之尽快归还到荆州刺史的治下。续之,想来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当然明白。刘琦虽是刘表之子,但并不会因为这个身份就天然拥有荆州治权。他的荆州刺史职位,完全是玄德公及其部属们所推举而来,他只是个幌子罢了。
玄德公不愿意吴侯轻易染指荆州,所以才会消极对待孙刘两家合攻江陵,而积极起兵夺取荆南四郡。刘琦的嘱托,就是此举的大义所在。
毫无疑问,玄德公是从草泽之中崛起,白手起家直到能够撬动天下局势的英雄,不是迂阔的宋襄公。他固然仁德爱民,但真到需要权谋手段的时候,他有什么不会的呢?
而这样的谋划,只适合展现在玄德公和亲信们的商议场合,决不能暴露于外。出了帐幕,所有人都知道孙刘联盟牢不可摧,而玄德公即将迎娶吴侯之妹,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一点。
雷远正色道:“这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善行。主公真乃仁厚之主。”
两人眼神一触,颇觉默契,于是继续。
“我领兵南下不久,即被周郎所知,周郎不愿荆州重回刘景升之子的治下,火急调动水军装载兵力,以黄盖、周泰为将,全力进攻荆南。短短半年的时间里,两家的兵力各自扩张,最终在荆南四郡形成了犬牙交错的局面。正因为这段时间里,孙刘两家的主力都在荆南,这才使得曹仁苟延残喘一年之久。如今的荆南四郡,以所领的城池、人丁来计算,自然是我更多些。但是东吴所据也不在少数。”
“续之,你看。”刘备在舆图上指点着说道:“这便是荆南四郡了。长沙郡北部俱在东吴之手,其中尤以巴丘、临湘为重要据点,而武陵郡这边……你看,东吴以黄盖为武陵太守,占据武陵郡治临沅、汉寿、益阳等地,又以周泰驻军在澧县,向北与夷陵呼应。续之,对此你可能看出什么?”
刘备这么问,便有些考较的意思了。
雷远抖擞精神,反复端详着地图。这样的舆图,对他来说可谓是粗劣至极,好在他前世颇曾往来于湖南湖北,这时凝神细思,前世的所经所见便渐渐浮现出来,虽然时隔千余载,那些城市早已不同,但整个的山川走势、河道流向大体还维持着昔日的格局,足够作为雷远的参照。
半晌之后,他慢慢地道:“主公,我不熟悉荆州地理,只能以此舆图为据,姑且说来。”
“续之请讲。”
“荆州广阔而多水,故而各城、各地之间的联络,都仰赖于水道。自北向南的四条重要水道,分别是澧水、沅水、资水、湘水。东吴凭借水军强盛,恰恰夺取了这些水道上的据点。”他踏前一步,依序指点解说道:“主公请看,澧县扼住了澧水,临沅扼住了沅水,益阳扼资水,而临湘扼湘水。在这四条水道之上,又有巴丘为东吴水军驻地。由巴丘出发,巡行四水,万一有事,进退攻守无不如意。”
他用双手覆盖在舆图上,作势攥紧:“与之相比,主公所领土地虽广,城池虽多,人民虽众……然似巴山之蛇,一旦七寸予人掌控,纵有食象之能,无能为也。”
想到这处处受制的局面,刘备再度叹气。可他看着雷远,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续之,你还敢说自己不熟悉荆州地理?”
这样的判断力,在左将军府中,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既然雷续之明锐如此,那后继的安排,就会很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