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大笑。
笑了好一阵,刘备道:“那就请他到宣室殿,现在就来,我在那里见他!”
射坚喜滋滋地去了。
待到射坚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刘备的身体慢慢往侧面斜倚。内侍慌忙端上靠枕,刘备将手肘架在靠枕上,仿佛十分疲惫。
过了会儿,他轻声道:“去召姜伯约来,会见的时候,让他作陪。”
“是。”
又过一会儿,刘备坐正身体:“取冠冕袍服来,预备起驾。”
内侍首领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何不再休息一会儿?那鄯善王来此,怎也得……”
刘备摇了摇头。
他平端手臂,内侍们从左右两面搀扶着他,让他缓缓站起。动作已经够慢够小心的了,可刘备仍然觉得一阵阵的头晕目眩,额头和脖颈间,立即就挣出细密的汗珠来。
他试着向前迈步,但脚上一时凝聚不起力气,于是每一步都绷紧肌肉,却又靠着脚踝和膝盖的骨节来支撑重量。
“陛下,小心!”内侍们轻声唤着。
刘备稳住重心,慢慢地站定。
他深深呼吸,调动自己的精力,来适应这具猝然苍老衰弱的身体。
这次来长安,他本没有深居简出的意思。对于重建中的大汉帝都,他有的是好奇和热情,他想要仔仔细细地看过那些巍峨的宫殿,想要和长安城中的士民百姓们聊聊天,他还想再次祭拜历代帝陵,告慰那些先祖们。
除此以外,还有好几桩要事。其中有一桩,关系特别重大。若办成了,那曹魏便行同灭亡,再也没有威胁。而这桩事若是能让西域诸国的国王、使节们亲眼看看,也正好让他们晓得大汉的军威,从此不敢再有贰心。
但他没有料到,自己忽然间就老了,老得那么快。
离开成都的时候,他还好好的。行至沿途关隘都逸兴横飞,登临眺望。可某一天里,他忽然就感觉到衰弱,之后的每一天,他都觉得精力如堤坝破损,不断地从身体里倾泻而出。
他每日里揽镜自照,只觉得鬓角的白发像是杂草,越生越多;觉得原本强健有力的手臂和腿脚,忽然间就没了力气。
他一向都觉得,自己有过人的精力,健壮的体魄,足能够驰骋纵横万里,历经风霜而不倒。但现在他明白了,以前那等精神,是还没到时候。
现在,到时候啦。
刘备感觉得出来,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座异常坚固,却经历了太多摧折,终于到无法维持的辎车。前一天还能负重载而行,忽然一下子,就开始摇摇晃晃,每一处都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一处处榫桙都噼噼啪啪地开始断裂。
所以他到了长安以后,一直在休养。
考虑到朝局稳定,皇帝的病情并未对外公布。刘备本以为,自己安心休息十天半个月,怎么也该调理过来。可十天半个月过去,身体病弱依旧,一切都没有好转。再这样下去,要瞒不住了。
刘备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把手从内侍的扶持中抽回,整了下衣冠,再按住佩剑,慢慢地顶着筋骨拉伸的疼痛,挺直腰杆。有冰冷的风从殿堂外吹进,猛地振奋了他的精神,他挥动袍袖,大步向前。
天下未定,汉家的皇帝不可以虚弱,不可以疲惫。
还得再坚持坚持,至少,得把眼前的大事都应付过去。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紧急
皇帝召见鄯善国王,谈说了整一个时辰,然后还特意设宴款待。席间除了鄯善国的贵人,还有大鸿胪射坚和好几名鸿胪寺的官员相陪,彼此觥筹交错。
说起正旦时候的安排、对西域诸国使节的沿途款待,众人谈笑甚欢。因为姜维在座,又说起此前出访西域的许多事情,使得席间更加开怀。
这一场饮宴,直到入夜方休。姜维这个新任命的羽林监,侍从的职责依旧,本来不敢放肆,但皇帝让他多陪鄯善国王喝几杯,他自然没法拒绝,于是难免喝得有些过量,身上冒汗。
等到主客俱都退场,姜维从热气腾腾的宫殿出来,走到寒风凛凛的巨大广场,冷热转换太快了。天上有雪花飘落,身上的汗水一下子都像是要结冰,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正待紧走几步出外,值守的虎贲队列里,一个老熟人乐呵呵过来。
他说,姜维的夫人发觉天气忽然冷了,所以派人送了件皮裘,提前放在偏殿,等夫君出来,请立即穿上。
姜维连声道:“好,好。”
然后那虎贲就抱出了一件厚到无以复加的皮裘,粗看简直不下十几斤重。
姜维吃了一惊。这什么?这是要把一整头牦牛穿在身上吗?
他下意识地道:“这是何必?我出门骑马,转过两个弯就到家里……”
那虎贲叹气,用央求的语气道:“伯约,大家都是熟人了,你莫要为难我。尊夫人传话了,要我们盯着你穿上皮裘,不然就剥了我们的皮。”
姜维愕然半晌。
他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自家的夫人多么贤惠明理,又是多么体贴温柔,怎么到了这帮人嘴里,简直把她当做恶虎猛兽也似。剥皮?这种话,哪里是我家夫人会说的?你们开什么玩笑?
难道说,这帮荆州元从,知道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
不应该啊!我家夫人性子那么单纯,总不见得,早年还欺压过这帮军汉?
姜维嘟哝了两句,还是把厚厚的皮裘披在身上,将颀长的身躯裹得犹如一头灰熊,摇摇摆摆地往外走。
他是陇上人,原本并不特别怕冷。可去年往西域走了一遭,被那酷冷酷热的气候折磨得几乎没命。
因为搅入了鲜卑在西域的扩张,他和他的部属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艰难,特别艰苦的一阵子,他和一批将士们试图混进疏勒,结果也不知哪里露了形迹,遭到龟兹人的软禁。旬月里,他们白天顶着烈日,晚上躺在冰冷的荒漠,只靠着袍服里塞的芦花柳絮之类抵御严寒。
要不是张飞所部一支轻骑及时赶到,真要到了深冬时候,所有人都得冻死。
饶是如此,他的部下们有好些都冻掉了耳朵或手指,赵瑄的脸被冻伤了,留下了一个极大的瘢痕。而姜维也吃了极大的苦头,手指、脚趾和膝盖沾了凉水或者受风,就容易酸痛麻木。
回到成都以后,皇帝特许他歇息了小半载,顺便与关羽之女成婚。
婚后蜜里调油的时候,他难免说起自己在西域的冒险,顿时骇得妻子花容失色,于是任何时候都把保暖当做天大的事,天气稍微冷些,就在家里摆满暖炉,还专门去镇军大将军赵云处,求了一种对伤势恢复有奇效的药油,隔三岔五替姜维涂抹。
想到这里,姜维觉得心里一阵热气上涌,别说寒冷了,简直暖得要飞起来。
他面带微笑地往前走着,直到宫门以外,才猛然站定。
确实是喝多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在酒宴上注意到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可了不得!
他整个人陷入了强烈的警醒之中,当扈从牵马过来,他纵身上马,催马就走。
宫门内的台阶高处,几名虎贲、近侍们彼此对视两眼,都有些感慨。
“伯约这是赶着回府?”
“伯约真是不容易。”
“伯约真是条汉子。”
姜维当然顾不上这等无聊言语,他快马加鞭,并没有回返自家宅院,而是直接沿着宫殿前的石板路,转向左边,拐了两拐。那方向不过百步,即是丞相诸葛亮的临时府邸。
纵马直奔到丞相府前,姜维披着硕大皮裘一跃而下,把两个看门的戟士吓了一大跳,只觉一头毛茸茸的棕熊要登门行凶也似。
总算姜维往来诸葛亮府上的次数很多,待到姜维跑上府门前的石阶,两人认出了他,连忙拜见。
姜维急促地问道:“丞相可在么?”
“正在书房办公。”
“烦请通报,就说,姜维有紧急要事求见。”
戟士被姜维的脸色吓了一跳,慌忙奔入府里,须臾之后出来:“丞相有请。”
姜维拔足就往里跑。
越过厅堂走廊,还没到偏厅,便听见里头传来诸葛亮沉稳的声音:“汉嘉、朱提的金银产出,事关重大。这等情形必定与地方奸滑相关,让张裔亲自去查,另外,让爨习全程陪同着,莫要生出其它事端。”
“是。”
“至于蒋公琰,你回成都以后,先和他说一声,接下去还有得要忙,我只不许他饮酒误事,其它的公务,不要顾忌,尽心去做。”
“是。”
“对了,还有一事,我打算把幼常调回来,任丞相府参军,你觉得如何?”
“这,听凭丞相吩咐。”
“那就这样,季常,我不留你了。”
灯光一闪,尚书令马良出来。
姜维躬身施礼。
马良显然很忙,匆匆去了。
“伯约这么晚来,有何要事?”诸葛亮在偏厅里扬声问道。
姜维连忙入内:“丞相……我……咳咳,我今日知道了一桩事,无论如何难以索解,可若没个答案,心头又万万放不下。”
“哈哈,伯约,坐下说话。”诸葛亮微笑着道:“陛下专门给你假期,让你好好休息。可你啊,竟然闲不下来?说吧,你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