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这样的念头,邓铜几近癫狂地厮杀搏斗,完全不考虑自身安危。他和他的部下们与曹兵剧烈的进退攻防,有时候,他们彼此抱团护持着与曹兵对抗;有时候,他们又与曹兵互相冲击,导致队伍重新割裂。
曹兵们舍死忘生地冲进栅栏之内,每次冲击或者造成邓铜所部的死伤,或者就自己战死。而每一次,邓铜等人又用更加凶猛的反击,把曹兵重新驱回栅栏以外。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他们的脑海中不再有畏惧和犹豫,而只剩下烈火熊熊般的杀意。两军疯狂绞杀在一起,起初,穿着草鞋或者皮靴的脚还密集地踏在被鲜血濡湿的地面上;不久之后,他们就不得不踏着同袍或敌人新死的躯体战斗了。
邓铜本人骁勇,他的部下们也坚韧敢战,随着战斗的延续,曹军仿佛就像上一次进攻那样,渐渐的后力不继了,他们投入到栅栏缺口处的兵力慢慢的减少。
雷远听得到站在身后的樊丰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好了,好了,你放心,别怕,我们能赢。”
旋即他又听到李贞有些恼怒的话声:“不用你说,你住嘴!”
樊丰的年纪比李贞要大五岁,但这小子总有些跳脱轻躁,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李贞这几日里却越来越稳重了,成天跟着雷远,却绝少言语。
“这样不行……是不是该让邓铜略微后撤一点?”雷远微微皱眉。
邓铜并非不得力,甚至可以说,他太得力了一点。分明此番的作战计划是层层阻截,诱敌深入……如果邓铜直接把曹军逼退,那便没什么诱敌深入了。曹军一旦退走,下一波进攻又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所有人被牵制在这台地上坐视时间流逝,这不是雷远需要的结果。
然而,在两军猛烈对抗的时候,后退与失败只有一线之差,而失败和崩溃又只有一线之差,想在敌前后撤哪有那么容易?
“不用……邓铜马上就要顶不住了!”贺松忽然厉声道:“所有人戒备!”
郭竟几乎瞬间反应了过来,他的脸色变得铁青:“钩索!他们用钩索!”
曹军队列中有不少人手持铁钩、身负长索。曹军正是用这些钩索将第一道栅栏拉倒了两面,从而打开了进攻通路。
但是,拉倒两面栅栏使用了几具钩索?四具?五具?还是六具?曹军携带的绝对不止这些!既然还有更多的钩索,又未曾使用在战场上,他们究竟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用处?
天柱山中有二十余里蜿蜒斗折的山道,但真正紧要之处,是擂鼓尖隘口,也就是台地前这道陡峭狭窄、仅容两人并肩攀援的石梯。攻方一旦进入台地之后,再怎么勇猛作战,后继兵力终究无法迅速跟进,于是便难免再而衰、三而竭,最终被反推下台地。
曹军此番携带的大量钩索,真正作用在此。当最前方的将士奋勇作战时,许多携带钩索的士卒则集中在石梯沿线,他们用大锤、重斧等武器,将铁钩一一钉入石梯侧面的岩缝中,再将长索垂下,崩紧以后捆绑在下方的铁钩上。如此,便在石梯旁架设了一道护栏,使得攀登在石梯上的曹兵有辅助借力之处,与此前只能靠双手抓握岩石的状态大不相同。这一来,他们通过石梯的速度较之先前加快了何止两倍?
但曹军并未因此而改变前期的作战方式,直到在栅栏上打开缺口,曹军投入的数量始终是数十人接近百人,与此前并无不同。而后继部队就像上一次进攻那样,聚集在石梯尽处,用盾牌搭起一个小小的鹤翼阵型。
由于盾牌的遮蔽,包括雷远在内的每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曹军此番聚集起的数量远超此前,直到贺松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盾阵后密集的曹军数量,已经不是盾牌能遮蔽住的了!
所有人都明白,当这些集中在盾牌掩护后的曹军投入战斗时,那必将是一次势如雷霆霹雳的猛攻。
“所有人起身!检查兵器,准备作战!”雷远立即大声呼喝。
随着雷远的喝声,原本散坐着的将士们站起来。他们有的人拔刀在手,向前虚劈两下;有的人持枪向上刺,最后熟悉下长枪的重量和长度;也有人彼此窃窃私语。那是因为这些紧急整编到一起的将士,需要抓紧时间熟悉下彼此的作战习惯,确定配合的方式。
就在这时候,台地下方,视野以外的山道之后,忽然有雄浑的鼓声响彻群山,远处的林鸟都被大群惊飞而起,雷远等人甚至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面,都随着鼓声的轰鸣而阵阵颤抖。
郭竟、贺松、丁奉一齐色变:“要来了!”
在隆隆的鼓声中,盾阵掩护下的曹军将士们安静地注视着张辽。半蹲着的张辽也望着这些熟悉的部下。
半个时辰前的那次爆发奔命,给张辽造成了太大的消耗了。直到现在,他的双眼都密布着骇人的血丝,在甲胄遮蔽下的双臂和前胸后背,也密布着因为细微血管迸裂而引发的无数血点。这种损耗几乎是伤及性命的,哪怕长时间休养,也很难完全恢复。
更不要提左侧肩膀和锁骨连接处了,那里的关节已经错位,手臂略微晃动都会带来剧痛。
然而张辽放任手臂自然悬垂着,仿佛丝毫都没有感觉。
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胜利。张辽起身站立,在飞石和箭矢的覆盖之下,高擎起一柄长约四尺有余的沉重环首大刀。
于是,盾阵轰然打开。超过两百名兵甲坚利的曹军精锐纵声呼号,发起冲击!
原本拥挤在栅栏缺口处的曹军士卒见他们冲来,纷纷朝两侧退开,给他们让出冲锋的空间。
此前为了切断曹军的进攻队列,邓铜带领刀盾手沿着栅栏方向横向楔入其间,刀盾利于陷阵格斗,果然迅速歼灭了栅栏内部的曹军。但这也导致,当身披重甲的曹军勇士冲锋时,刀盾手完全无法将之逼退。
剧烈的碰撞声和嘶吼声中,双方的队列毫无迟滞地撞在了一起。
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用盾牌就可以互相殴击;而长刀刺入人体之后,几乎来不及收回,新的敌手又会凶猛扑来。于是持刀之人不得不松手,拔出腰间的短刀来互相戳刺。
曹军咆哮着冲撞,甚至干脆强行挤过邓铜所部的队列缝隙,然后继续向后方猛冲;原本泾渭分明的相持正面瞬间就破碎了,就像是堤坝被洪流冲垮。虽然邓铜抵死不退,就在原地背靠背的结阵鏖战,但他们无法阻止曹军的突击。曹军分散为若干小队,继续深入下去,进行犬牙交错的缠斗;没过多久,排列在后方的长矛手们也坚持不住了。
邓铜和几名部下倚靠着第二道栅栏,向缺口的右侧且战且退。在刚才那段剧烈的交锋中,原本的队列全都被打散了,因而这几名部下并不是他的亲卫扈从,而是几个陌生的士卒。现在邓铜抬眼看,只见到四周闪耀着甲胄和兵器的反光,根本找不到他的扈从在哪里。有时候,还会有鲜红的血液淌下来遮挡住视线,那是因为他的额角被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液沿着他浓密的鬓发流淌,把甲胄都染红了。
淮南群豪的部队并非经制之师,将士们的甲胄、衣着都很随意,甚至可以说是混乱无序。因此好些曹兵就从邓铜他们的面前冲过去,却并未注意到这几个慢慢后退的敌手之中,就有重要的前线指挥者在。
但这样的运气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甲胄铿锵声响,一队头戴黑色兽面兜鍪、身披黑色鱼鳞铁甲的曹军精锐横冲直撞地涌入第一道栅栏的内部,而兜鍪上斜插着红色羽毛的曹军将领忽然驻足,他注意到了竭力呼喊号令着的邓铜。
邓铜就像是被猎人注意到的猎物那样,发出低沉的咆哮。他很清楚这名曹军将领是便是荡寇将军张辽,也知道自己绝非张辽的对手。
强烈的恐惧感使邓铜庞大的身躯像是被电流涌过那样颤抖,但又有一种强烈的喜悦感从他的内心深处狂涌而出,让他感觉到平添了无穷无尽的力气。在一瞬间,邓铜想到了自己自幼混迹于贼寇中,因而殊少城府,即便是宗主雷绪,通常也只把他当做一条粗卤蠢汉;唯有小将军雷脩将自己视为臂膀甚至朋友。
既然小将军已经离去,那还有什么比战死更能报答小将军的恩情呢?还有什么比战死更能洗刷自己耻辱呢?何况是死于天下名将之手,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我乃邓铜是也!张辽,可敢一战吗!”邓铜纵声狂吼,大步向前。
“你算什么东西?”张辽将刀尖驻在地面,看着这条大汉癫狂也似地扑来,微微冷笑。
就在两人将要交手的时候,他们身侧不远处忽然传出大响,又有两扇栅栏轰然倒地,激起一片烟尘。那是曹军将士们继续以铁钩和长索发力,在第二道栅栏中央打开了一道缺口!
这个情形立刻吸引了张辽的全部注意力,他毫不在意地撇下了邓铜,顺着暴跳翻卷的汹涌人流,向第二道栅栏之内冲锋。
随着栅栏倒下,曹军们发出震天的呼喊,而邓铜所部、陈夏所部全都士气大沮。他们终究只是地方豪霸的部曲徒附,终究只是数日里连续遭受攻打而连连退后的败兵,当局面占优甚至平手的时候,他们可以在首领们的激励下奋勇厮杀。但当局面渐渐不利,有些人开始掉头奔逃,甚至互相挤挤挨挨地溃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