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露出沉思的表情:“唔……无论如何,先赢一场吗?”
此前的作战中,邓铜所部在与曹军前队轻兵对抗时,并没有吃太大的亏。最终作战失礼只因兵力薄弱而已。丁立迅速估算了一下雷远的计划,重重地点头:“如果我们全力以赴,吃掉一股曹军轻兵……可以做到!”
其余几名曲长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如果能获取一场胜利,哪怕是再小的胜利,都会让他们几人面临的责难减少许多。尤其是在小将军战死的情况下,部属们经过互有胜负的苦战撤退,听起来可比一窝蜂的溃败要强不少。这其中的区别落在宗主的眼中,或许就能差一条命!
“先赢一场,然后再去应付梅乾。”雷远轻声提示了一句:“我们一步步来。”
梅乾是雷绪指派给小将军雷脩的副手。只是这位副手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脱离了前线,带领大队人马退到了山道中最险峻的隘口以后,其动向,怎么看都觉得不正常。如果让梅乾知道小将军战死,他会如何行动?谁也想不透。
考虑到梅乾乃是淮南豪右中地位与雷绪、陈兰接近的三位大豪强之一,雷远觉得,自己也没必要说的太细。
“对对,还要应付梅乾。”邓铜点了点头。他想到了,梅乾那厮,是个真正的老狐狸。淮南豪右中稍有实力者,都知道此人擅长巧取豪夺的算计,如果自己等人溃不成军地回去,一定会被梅乾那老儿剥皮拆骨。所以,在退回擂鼓尖之前,一定要重整队伍,抓牢每一个将士。
“若那张辽追来,谁能敌他?”贺松突然问道。昨夜和今晨,他两次见到了张辽临阵突击的威猛强悍。既然还要和曹军打下去,那么这个问题,现在已是他关注的唯一要点。
邓铜瞥了他一眼,觉得贺松胆怯;但他想到张辽的勇猛,又不禁微微沮丧。沙场上的高下做不得假,小将军以外,绝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张辽,这是事实。
雷远徐徐道:“张辽是曹营大将,非一勇之夫。我非常确信,他纵使急于求胜,也不会反复鲁莽蹈险。所以最早追来的,一定是曹军的轻兵。我们此战,只需击溃曹军的前队轻兵,就立即退后占据险要。贺曲长,我向你保证,除非站稳脚跟,否则我们绝对不与张辽正面对抗!”
贺松微微点头。
雷远丢弃荆条,环视身周数人:“无论如何,我们总需要一场胜利,给自己,也给别人看看!”
“时间紧张,差不多就行了,我们走吧!”丁立第一个迈步。
众人歇息过片刻,大都已经缓过气来,便陆续出发。
随着他们渐渐深入山区,地势越来越高。放眼四望,所见林木渐少,深秋的萧疏荒芜之景渐多。较远处,高耸的奇峰陡崖连绵成片,渐渐地形成恍如城墙的巨大绝壁。顺着绝壁向上看,青黑崖顶与黯沉的天空相连,仿佛即将倒卷回来,覆压到所有人的身上,叫人头晕目眩。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雷远预定迎击来敌的地点。这里是一处紧贴悬崖的险峻所在,山道由木制的栈道和依托悬崖内侧凹陷开凿的石径组成,宽窄不一,绕行于悬崖与悬崖之间。在崖间,有些隐蔽的窄小山坳,先到达的将士们便簇拥在山坳之中简单吃些东西,再略微休息片刻。
后面的队伍还在陆陆续续赶至。千百年来,此地都人迹罕至,唯有极少数的药农和行商才会经过这条道路,穿行于深山之中。
由于道路年久失修,许多地方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常有碎石绊脚,行于其上,往往得左右闪避。有时路边还会有巨岩凸出,迫使行人侧身闪过。
雷脩的尸身安放在用枪杆编结的简易木架上,由两名士卒前后抬着,前行便渐渐艰难。落脚处的碎石偶尔滚入道旁弥漫雾气的深崖中,立即就看不见了,也听不到回声。
雷远一手攀着山道旁的枯树,一手托着木架,让抬着木架的士卒稍许轻松些,使木架尽量平稳地越过窄道。木架从眼前经过时,雷脩栩栩如生的面容就在雷远眼前,使得雷远眼中一酸,几乎又要掉下泪来。
但他并没有时间沉浸在痛苦之中,在队列后方忽有人叫起来:“小郎君,你看!樊家兄弟过来了!”
雷远扭过头便看见了他们。樊氏兄弟正从大家的来处狂奔而来。这时双方隔着一道深谷,绕行距离还很远,但能看得清楚,他们的人数比出发时少了几个,剩下的也都很狼狈。就听他们大声叫嚷着:“快跑!快跑啊!曹军追来啦!”
即使明知是他们作态,那嘶哑的声音随风回荡着,也叫人心生凛然。
木架子猛地大抖一下,几乎导致雷脩的遗体往山谷倾倒。两名士卒惊呼一声,看看雷远,吓得脸色惨白。
“不要慌。”雷远用力把斜出的木架推回去:“继续走,往前二十步,给你们留了隐蔽的地方。”
他转身回去,借着枯树的掩护凝视后方的山道,右手比了一个手势。
在他身边的王延从腰间拔出一杆红色小旗左右挥舞。这是早就约定的信号,所有的将士们立即往山崖间的阴影退缩进去,隐藏起了身形。而预计将要投入作战的甲士们开始作最后的准备。
果如樊氏兄弟所说,过了没多久,曹军就出现在了雷远的视野中,先是影影绰绰的队伍,然后逐渐清晰。
这支曹军排成了极长的队列,沿着狭窄山道行进,粗略估计,大约有两百人。他们全数都是不着甲胄的轻兵,因而奔行时步履轻捷,几乎没有扬起尘土。但雷远看得出,他们的步伐散乱不齐,缺乏军队行进所特有的节奏感,人与人的间隔也或长或短。他们已经非常疲惫了。
这是必然的。曹军需要排除横栏在山道上的巨木,所以出发的时间比雷远等人要晚许多。能够这么快地赶到这里,证明他们根本没有休息,完全是凭着对胜利的渴望倍道疾驰。或许在曹军看来,贼寇们既然主动撤退,那就必已丧胆;而樊氏兄弟的诱敌也起到了明显的作用。
很好。当敌人最后再狂奔两里山道,来到眼前的时候,就是将之击溃的最佳时机。沿途的两处隐蔽所在,各已布置了数十名身披重甲的战士,他们将会把曹军切成三段,令之首尾难顾,进退两难;然后与返身杀回的本队配合,用最凶猛的白刃格斗予曹军以沉重的杀伤!
雷远深深吸气,手掌覆上了刀柄,慢慢握紧。
然而曹军的脚步忽然停止。
就在距离雷远等人不到一里的地方,他们停止了前进。
雷远缩回枯树之后,满头的热汗忽然流淌下来。他的心脏狂跳不已,像是快要承担不了骤然增加的忧虑:为什么?为什么曹军会停止前进?他们发现我们的部署了吗?
不可能,不可能。雷远向前,向后张望。绵延的山道一如平常般寂静,所有的将士都隐蔽得非常好,没有任何纰漏。往高处看,甚至还有山间的鸟类盘旋着,将要慢慢降落下来。显然,寂静的山道已经使得鸟类消除了戒心,准备回巢了。
可是……可是……连鸟都不担心,人为什么突然如此谨慎?雷远在心中大骂。从枝干的缝隙间向后方望去,他甚至看到曹军的军官伸手挥舞着,将原本散乱的队列慢慢收拢。他突然想到,如果曹军不上当,那该怎么办?全队继续潜藏是不成的,曹军还会有大队人马跟进,自己这几百人留在原地,无异于等死。那现在撤退吗?撤退,然后在曹军的追击下退进台地,以败兵的身份托庇于后方的那些居心叵测的“战友”?
雷远突然发觉,自己的计划甚至尚未展开就要胎死腹中了,而面临的局势将会更加恶劣。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他思前想后,却怎么都不得其解。由于太过紧张,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角的血管猛烈的搏动起来,发出咚咚的声响。这声响几乎压过了山风的呼啸,就像鼓点那样响个不停。
王延忽然急问左右:“樊宏樊丰他们几个呢?”
身边人都是一愣:“没注意,估计是在哪里找了个犄角旮旯,躲起来了?”
“混蛋!”雷远也明白了过来,他低声骂道:“一直逃亡在前方不远处的杂兵突然消失无踪了,整条山道上鸦雀无声,换作你是敌方的将校,难道不会怀疑吗!这两个混蛋,作戏不作全套!做事不动脑子!”
他看看身边,这时候王延是重要的参谋,不能动的,好在傅恩等人俱在。于是他压低了嗓音唤道:“傅恩!”
“在!”
“你去通知丁立,让他立即带几个人往山道后方急走,务必要吸引曹军注意;若曹军追击,则小心折回出发之处。去吧!”
“是!”傅恩接令便走。
片刻之后,后方山道中一阵嘈杂之声大作,数十人惊呼乱喊着,疯狂奔走亡命,甚至沿途丢盔弃甲,丑态百出。雷远甚至看到丁立也在其中蹦跳,还把一柄寰首刀扔到山谷中去了,再细看几眼,发现他就连惊恐失措的表情都学了个十足十。
“这也太像了。丁曲长实在是……”王延忍不住扶着额头,苦笑起来。
“实在是个罕见的聪明人。”雷远赞了句,回身再往曹军方向眺望。只见曹军士卒立刻就发现了前方逃窜的人们,他们中有人指划着方向,大声叫嚷着;也更多人立即起步,再次追逐向前。原本静止的队列,就像是闻到血腥气的狼群那样,猛然躁动起来,瞬间就恢复了全速追击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