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脩踏着被鲜血浸没的砂土再向上几步,便看到了聚集在拐角处的曹军,以及和曹军猛烈厮杀的邓铜所部。
他纵声大喝,加速向前奔走。
两名曹兵被他的吼声惊动,翻身来迎。
雷脩双臂探前,用短戟左右格挡劈来的长刀,足不停步继续向前,瞬间切入到右侧曹兵的身前,用右手短戟的尾端猛砸下去。这一下用力极大,短戟的尾端喀拉拉砸碎骨骼,整个没入胸腔。那曹兵连呼叫的机会都没有,立即气绝。
雷脩来不及拔出短戟,直接松手,任凭短戟和连在一起的尸体软倒在地,随即转身双手握持左手戟刺击。左侧的曹兵正双手举刀将要下劈,身前破绽大露,被雷脩一戟正中下腹,登时两眼暴凸,怪叫着倒地。雷脩跨步赶上,再一戟割断咽喉。
眨眼工夫,他连杀两人,从后方楔入到弯道中的人群里。遭到前后夹击,又被打散队列以后,不披甲胄的曹军轻兵完全无法对抗全副武装的甲士,很快就被砍杀殆尽。
战斗迅速接近尾声。
邓铜骂骂咧咧地将嵌入曹兵骨骼的缳首刀拔出来。邓壹用短枪支地,一瘸一拐地跳着,笑得倒是很欢。
雷脩眼利,又在甲士们之中发现了郭竟的身影。他对这名勇敢的战士印象很深,立刻想到,这是雷远担忧自己的兵力不足,难以迅速消灭转角处的曹军,所以派出了亲卫相助。他摇了摇头,笑了一声:“多事的小子。”
正在他稍微轻松些的时候,忽然听到山道的上方,同伴们慌乱地大声鼓噪起来。
“他们在喊什么?”雷脩皱眉。
抬眼看去,只见山道上方,原本努力投掷树枝柴禾等引火之物的士卒们,不知何时已被突然密集的抛射箭矢压得抬不起头来。雷远和丁立等几人借着岩石的阻隔,稍稍安全些;雷远冒着危险探头出去察看,随即向自己疯狂地挥着手,指着下方山道大喊大叫。
雷脩急扭头,向来处的山道看去。
烟雾终究不敌山风的吹拂,渐渐散去。雷脩一路杀来,所经过的山道尸横遍地;烟雾笼罩下,原本各种呻吟声、惊惶的嘶叫声此起彼伏。但这时候,这些声音都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短促有力的号令声和无数甲片彼此撞击,最后汇成的连绵金铁之声,还有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之声……那是强弩的金属弩机被扳动了!
雷脩感觉到一股颤竦不可遏制地流动在全身。那种感觉,既是面对强敌跃跃欲试的兴奋,也是畏惧。
雷脩用尽全力大声喊道:“趴下!趴下!”
下个瞬间,强弩发射的崩弦之声贯穿耳膜,上百道银线撕裂了空间,覆盖了整片拐角处的缓坡。
雷脩动作极快,在倒地的同时,顺手抓起一具尸体挡在身前,刹那间尸体连连颤动,已被几支弩箭射中了。转头回看,只见他和邓铜的部下们虽有甲胄护身,也在箭雨中死伤惨重。邓铜倒在地上,抬起的小腿被一箭掠过,让他又痛又怒地喝骂个不停。邓壹身上中了几箭,满身是血;他看看雷脩,却没有说话,显然已经不治了。
没来得及遵照雷脩命令伏倒的甲士,大概有半数;这半数之中,又有半数中箭死伤。这些淮南群豪倾力挑选出的精锐,几乎立即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能力和意志。
雷脩知道,能够集中使用如此大量的强弩的,不会是此前的轻兵。曹军中真正用以攻坚克难的主力部队,已经上来了!他们竟然来得这么快!
“邓铜,带上受伤的!赶紧走!”雷脩喊道:“我来断后!”
适才雷脩辛苦鏖战,是为了迫退敌人,为邓铜等人争取撤退的机会;可惜曹军主力既至,他全部的努力便都白费了。这使得雷脩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沮丧,但他立即打起精神,他提醒自己,战斗还在继续!这时候如果所有人一起撤退,必然遭到衔尾追击,以致于覆灭,必须留下善战之士,依靠个人勇力阻敌。这个人,舍我其谁呢?
弩机上弦不便,临阵不过一波而已,接下去必然是敌军大举攻杀。雷脩用力将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掀翻,摸摸四周,发现适才慌乱之下,短戟不知抛哪里去了,于是捡了一把缳首刀,一把短枪,然后猫着腰,快步避到折角靠山崖的那一侧。
贺松居然没有受伤,他带着十余名甲士跟在雷脩身侧:“小将军,我们留下!”
“还有我等!”郭竟肩膀中了一箭,但是箭簇被肩甲卸去了力道,没有伤着骨骼,行动并无大碍。他的部下也在弩箭下折了五六人,这都是雷远好不容易攒起的家底。惨重的损失显然让他恼怒之极,以致脸色变得铁青。
雷脩嗤笑一声:“老郭,你还是先回去。你们几个都是续之的宝贝,若再有损失,续之怕不得吐血?”
郭竟想要争辩,雷脩却连连挥手:“快走!这是军令!”
郭竟略迟疑,终于向雷脩躬身行礼,随即带人往上方退去。
“论打硬仗,还得数我们。”贺松笑道:“今日说不定能砍一个曹营大将的脑袋呢。”
雷脩骂道:“屁话!先保住我们的脑袋吧!砍什么曹营大将的脑袋,你想太多了!”
他们的讨论很快终止了。
下方的山道处,踏步声由远而近。
点燃的木柴被迅速清理,弥漫的烟雾也在山风吹拂下完全散去,露出了曹军步步迫近的密集身影。他们都头戴铁盔,身着铁甲,许多人在甲胄之外还裹着皮袍;大部分人手持长枪长矛、腰带上悬着缳首刀或铁斧、铁椎之类近战武器,也有持钩镶和短兵的混杂其间。虽然一身装备沉重,但他们脚步坚定而轻捷,数百人的步履汇成独特的韵律,仿佛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们停止。由于山中湿冷,他们呵出的白气汇成了一排排不断飘散的白雾,却无一人随意言语,显示出这些士卒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战斗经验丰富的杀戮武器。
在曹军甲士最前方大步向前的,是一名身披黑色鱼鳞铁甲,头戴黑色兽面兜鍪的武人。他的兜鍪上,斜插着一根红色的羽毛,在起伏的黑色海洋中显得格外醒目。
张辽来了!
第三十九章 不敌
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雷脩经常用这句话来激励身边的人,而现在,他开始喃喃自语,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了。
身边的人都以为他天生豪勇,从来不知道何为畏惧。但他自己清楚,这只是因为自己武勇过人,没有遇见过值得畏惧的对手。而眼下,值得畏惧的对手已经出现了,那个张辽,就在自己面前步步紧逼。
可雷脩自己的状态却远远不在最佳。过去几日的厮杀,给雷脩带来了轻重不一的多处伤势。他的右臂有一处刀伤,本来不算严重,但因为他持续发力,伤处反复绽裂,现在已经影响到了手臂的挥动。右侧腰处则是刚才被枪矛凿击,整片甲页被巨大的力量击打得嵌入肌体,极有可能挫伤了肋骨。其它多处皮肉伤势就不提了,零零碎碎地不下十几处,只说失血就不是少量。
再加上过去几日里,他从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一觉,也从没有踏踏实实地吃过一顿饭。他的体力越来越衰弱,就在适才的那一场战斗中,他已经感觉自己的精力有衰竭之感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或许适才应该及时抽身,留下贺松等人断后就行,不够的话,再加上郭竟,这两人都是好手,应该足够阻一阻敌人?
不,不够的。眼前的敌人可是张辽……贺松和郭竟这样的人再来十个,也未必是对手。所以,还得靠我坚持啊。
好在只需要阻一阻就够了,只要阻他一阻!
希望雷远不要浪费我争取来的时间,督促众人尽快安排好后面的防御措施。
雷脩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弟弟雷远。雷脩很喜欢这个弟弟,当知道雷远领人来援的时候,他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虽然这小子不太像是雷脩见惯的那些武人,但他却有种独特的、与众不同的地方……雷脩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真切地相信,雷远不会辜负他的努力。
在山道的高处,雷远将局势的变化俱都看在眼里。
对于如何扼守这二十里险峻山道,雷远在心中反复推算,模拟了各种情形。但眼下这种是他所预料到最坏,也是最危险的情形之一:己方首领和对方的大将,都是敢于冲锋陷阵的勇士,结果,他们在战斗开始不久,就要正面对上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以致于血液在血管里奔腾着,几乎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竭力稳住情绪,可是手脚却隐约有些发抖。
雷远非常清楚自己兄长的勇猛剽悍,过去数年间,雷脩是庐江雷氏赖以压服淮南群豪的一柄利刃,无论攻、守、骑战、步战,都未逢对手,这位小将军已经习惯了靠个人的凶猛作战来扭转战局。但雷远更了解张辽,甚至比同时代的所有人都更了解……就算他记不清张辽南征北战的许多具体战绩,还记不得孙十万的名头和逍遥津吗?毋庸置疑,张辽乃是纵横天下的勇将、骁将,绝非易与之辈!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呼气。他把脖子往后仰,直到后脑碰到潮湿而寒冷的岩壁,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的头脑变得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