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这些人固然是荆州集团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但他们本无罪,就算有罪,罪不至此!
雷远低声叹息:玄德公不该这么做。
雷远并非软弱拘泥的书生,他也明白逐鹿天下步步争先的道理。有时候行事唯恐不快,皆因稍慢一步,就可能身死族灭。但雷远不是争天下的人,他身为下属,也有下属的立场。
雷远不是刘备的元从,他从灊山带领部众千里迢迢前往荆州,是综合考虑了自身利益、雷氏宗族利益和数万部属利益的结果。而保障这些利益的首要前提是,刘备是仁厚之主。
这么多年来,刘备的足迹从河北到中原,再到荆楚,其间那么多次起伏跌宕,其中诸多选择的是非对错或者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无论在哪里,玄德公都宽仁爱民,因厚施恩德而得人心。他无论在哪里立足,靠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积攒的仁厚声望,靠的是人们对他的人品近乎无保留的信任。
然而刘备现在却如此行事?
为了攫取利益,不惜采用诡谲手段扩大战事,为杀而杀?
这样的事,董太师、曹丞相可以去做,刘备怎么可以?
这种粗糙的手段,就算能一时瞒过别人,却难免会被明眼人看透。到那时候,每一位知晓其间内幕的下属,该怎么看待刘备高举的仁德道义旗帜?
雷远来自后世的记忆里,有的是统治集团道德坍塌的下场。如果主君可以突破底限,臣子怎么会不感到戒惧呢?千言万语汇成两句俗语:一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二曰,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当然,到那时候的君臣相处,自然也会有其法则。自古以来的权谋手段、政治策略,难免会被拿出来一一使用。君君臣臣四个字的内涵,就是如此丰富。
只是,玄德公本不必如此的。
或许是因为他数十年坚守道义,却总是落得一事无成,而一旦决心采取激烈做法,益州须臾便到手的缘故吧。此番的收获太过丰厚,所以哪怕玄德公也难免食髓知味了。
又或许是因为庞统的影响。此时诸葛亮身在江州,负责荆益两地的军需转运,而前敌大计,都出于庞统谋划。而庞统的行事风格,大概就是如此?
便如此刻雷远手上这份庞士元亲笔书信。
信上先说,如今益州已定,但刘璋身为益州牧,始终是隔在玄德公与益州之间的阻碍;另一方面,汉中张鲁被擒,但他在宗教上的号召力,其实长远来看,无益于政权稳定。
随后笔风一转,又道,近来玄德公以成都尚有骚乱的缘故,将刘璋及少量仆役安置在绵竹城东的一处庄园暂居。考虑到汉中张鲁与刘璋有杀母之仇,彼此不共戴天,雷远此番引领张鲁及其亲近部下前往成都的路上,最好能绕过此处庄园。
这分明是要求雷远领着张鲁往那处去吧。看这意思,是希望雷远制造一个巧合。自从玄德公入蜀,各种各样的巧合发生了不少,庞士元倒不嫌单调。
雷远想象得到,刘璋、张鲁两人只要一碰头,必定生出事端,甚至会出人命亦未可知。到时候玄德公以仲裁的身份出面,无论作何决断,必定有利于掌控益州。
然而雷远心中只有恼怒。
这位庞军师确实精明厉害,但他成日里盘算的,怎么都是这等拿不上台面的手段?刘璋、张鲁,这都是地位极高、而实际已经落入掌控的人物,大可以徐徐安置。如此急于向他两人动手,庞统真一点都不考虑玄德公的仁厚名声?
雷远带领张鲁等人前往成都,途中万一出事,他又会承受什么样的攻讦?庞士元能拿什么来补偿?
雷远问道:“伯祀,这份书信,是庞士元当面给你的?”
傅肜颔首道:“是。庞军师给我书信的时候说,如果续之看懂了,就请帮个小忙。如果没有看懂,也无妨,他会另外想办法。”
“主公呢?主公知道么?”
“庞士元交付书信的时候,主公也在。是主公命我负责将之送达,以免路上出什么纰漏。”傅肜连忙道。顿了顿,他觉出雷远的神情不虞,忍不住问:“莫非有什么不妥?”
雷远默然多时。
室外的雨势已停,天光渐不晦暗,但雷远的脸色愈发沉凝,以至于傅肜竟不敢催促。他是刘备的亲近部属不假,但雷远这种以强大宗族力量为后盾的军将,地位远非傅肜所能企及。
许久之后,雷远叹了口气,将两份文书俱都收起。
傅肜精神一振:“续之?”
雷远待要说话,驿置以外的官道上又有隆隆马蹄声响,还伴随着铁蹄踏碎路面积水的密集水声。益州各地近来纷乱,百姓不敢随意出行。这条官道上等闲一两日都见不到行人,没想到这会儿却如此热闹。
却不知这会儿经过的是谁?听这急促蹄声,他们也有急事。
正想到这里,新来的骑队在驿置以外勒马停步。马嘶声中,有人高声问:“奋威将军可在此处?”
这声音雷远和傅肜都太熟悉了。
当下两人大惊起身:“诸葛军师?”
第三百九十五章 对错
雷远和傅肜急步出外,将诸葛亮迎进堂内。
诸葛亮穿着一身长途跋涉所用的束袖骑服,外罩一件宽大的灰布斗蓬,没有带着羽扇,反而腰间佩剑,显得十分精干敏捷。
为了避雨,他在斗篷外面又加了件蓑衣。大步进屋的时候,先卸下蓑衣搁在门外,但脚步仍在厅堂的地面上留下一滩滩的水渍。原来他冒着大雨赶路,这会儿半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因为雨水带走大量体温,他的脸色有些青白。
雷远慌忙又让驿置里端了热水和干布,再额外加了一个炉子。
三人待要落座,傅肜忽道:“军师来得这么急,与续之必有要事商议。不如,我先告退?”
诸葛亮正端着杯盏小口啜饮,这时喟叹了一声:“伯祀,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是,是。”
诸葛亮继续饮水。显然他这一路辛苦的很,以至于不复平日里的神采飞扬,脸上流露出明显的疲惫之色。
傅肜的额头沁出汗来,向雷远连连递眼色。
但雷远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起头说话,于是看看诸葛亮,再看看坐立不安的傅肜。一时间,堂上气氛诡异。
过了好一会儿,诸葛亮的面容才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沉声问道:“伯祀,你是来传递军报的?”
“是,是。”
“是那份关于攻占成都的军报么?我和续之各一份,对么?”
“是,是。”傅肜好像除了应是以外,就不会说别的。
“我看外面停留的那些人,都是你的部下……你是今日刚追上续之的?”
傅肜忙道:“原本打算从梓潼到阆中传信。到了阆中,才知道雷将军先往宕渠集合部众,所以又赶到宕渠,追着雷将军一路过来,前后绕了远路。若非这几日秋雨阻路,只怕这时还赶不上。”
诸葛亮轻笑一声:“如此说来,不枉我从江州一路轻骑快马,来得正好。”
“是,是。”傅肜继续赞同。
诸葛亮不再理会他,转向雷远问:“续之,那份军报,你看了么?”
雷远欠身道:“伯祀确实携来军报,说的是攻占成都之事。但不知是否便是军师所说的那份。”
“续之不妨看一看,应当便是这份了。”诸葛亮从怀里取出一份军报,推向雷远:“说是军报,内里提的多是张子乔的事。”
“那应该便是同一份。”雷远应了一声,谨慎起见,仍然拿起军报看过。
这份军报内容与雷远先前所见完全一样,唯独在最后的空白处多了几个墨汁淋漓的字,字迹颇潦草,有好几处笔划甚至抹出了尺牍的范围,似乎写的时候心绪不宁。
雷远低声读道:“宣明德道,可以解惑乎?”
他仔细看看笔迹:“这是主公亲笔?”
诸葛亮道:“正是。”
刘备虽然久在军旅,但年轻时曾随大儒卢植学习,腹中自有书卷。好在雷远此世年少习文,颇曾阅读经籍,想了想,记起这两句话出于易经。
这两句话原本前后各有辞句,刘备将之单独截取出来,写在这份军报上,话语虽短,颇蕴深意。
雷远明白,这两句可以理解为刘备在问诸葛亮:你擅长阐述德行和道理,能够解除我对此的疑惑么?也可以理解为刘备在问:如果只靠道德、大义,能够解决我面临的难题么?
看来,那场刻意造就的成都攻防,也并不让刘备感到舒适,这样的行为终究与刘备数十年来的道路太不相同了。刘备是英雄,也是枭雄,并不会因为做过的事情后悔。但他或者会茫然迷惑,所以才等不及诸葛亮前往成都,便以这方法火急求教。
哪怕近年来左将军羽翼渐丰,身边能够出谋划策的能臣已不止一人。但真到了心中深藏疑问之时,他最信赖的还是那位使他“犹鱼之有水”的孔明先生。
“五天前,宗预为我带来这份军报。宗预说,前些日子攻取成都,其间有些谋划。但主公后来夙兴夜寐、反复揣度,始终疑虑不安,不知办得是否妥当。所以将此军报另外誊写一份,交到我处,想问问我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