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匹锦缎,还有一缗劣钱。”什长惨声道:“其它的断没敢拿,也没敢伤人性命。”
“此番攻城之前,我三令五申,不得滥杀、不得扰民、不得纵火,你可知道?”
什长听雷远问得紧迫,只瘫软在地,一时竟答不上来。
“续之,你不妨问得明白些。”甘宁拍了拍这什长的肩膀:“你说,持刀入户劫财,依律如何处置?”
什长汗出如浆,身体抖得如乱麻也似。
雷远道:“窃人财物,以为己利,此谓盗军,死罪当斩。”
“好!”甘宁点了点头,挑衅也似地看着雷远:“那么,续之打算怎么处置此人?”
雷远盯着那什长看了会儿,慢慢地道:“甘将军不妨稍待。”
“嘿嘿,好,我便在此等着。”甘宁咧嘴一笑。
雷远退后几步,沉声喝问:“军正何在?”
一名高瘦武人闪身出列:“在。”
雷远所部的军正本是郑晋,后来郑晋另有任用,雷远又逢升任奋威将军,兵力有所扩充。因此他向玄德公提请,专门从荆州军中负责军法的高官、赵云的同乡夏侯兰麾下调了一位名唤田漠的军法官,以此来保证奋威将军所部与整个荆州军号令统一。
雷远向田漠问道:“今日破城,我部将士中除了眼前这厮,还抓到敢抢掠、滋扰百姓的吗?”
田漠道:“还有六人。”
“全部带到此地。”
田漠躬身接令,匆匆退去,片刻后带着六名被牢牢捆绑的将士过来。
雷远看了看他们,几乎每个人他都认得。其中两人发现雷远在此,虽不敢乱说话,却咚咚地磕头出血,意图为自己祈命。
“斩了。”雷远低声道。
田漠一愣,立即遣出军法队,将他们一一按倒在地,当场砍头。
雷远微微颔首,指了指甘宁身边那什长:“还有一人。”
几名军法尉大步过去,将那什长揪到六具尸体旁边,一刀枭首。
甘宁脸色铁青,却不言不动。
校场中一股血腥气弥漫,全场将士无不凛然,可军气却愈发沉凝,简直如山压得甘宁透不过气来。
雷远给部曲提供的待遇极其优厚,从日常的饮食供给,到隔三岔五的钱财赏赐,到授予兵户田地、免除赋税,每一项都远远超过同时代一般的军队。与之相配的,便是军纪森严、违令必惩。今日莫说是七个人,便是七十个人犯法,一样逃不脱刑诛。
更可怕的是,一旦将士犯罪伏法,家属所享有的兵户待遇也会立时褫夺,从此沦为寻常百姓,生活艰难。
“这些都是久随征战的好男儿,可惜一时糊涂!怎奈军法无情!”雷远站到尸首旁边,深深叹息:“军法官记下:他们犯罪伏法,缘于我这个主将管教无方,并非一人的罪过。回到荆州以后,从我的俸禄里划出部分,比照兵户的待遇,按月给予家属,直到他们家中后辈成年。”
田漠深深地行礼:“遵命!”
以杀人立威,又以自家俸禄来市恩,顷刻之间,雷远便使全军整肃。
他转回身来,再对着甘宁:“甘将军以为,这般处置还妥当么?”
甘宁脸色忽又涨红。这几个首级算不得什么,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家以任侠习气来驱使的所作所为,只是看似雄烈;撞在雷远所代表的、冷酷而稳定的军政体系之前,简直鄙陋不堪,既没有道理可言,也没有力量可言。
甚至甘宁身后的部曲们,也或多或少地露出了畏缩的神色。
“既然我的部下都已领罚,接着便是甘将军你,和你的部下了!”
雷远面沉似水,徐徐道:“劳烦甘将军为我指出今日参与滥杀的人,这些人,一律重责一百军棍,发往辎重营中苦役。至于甘将军……你是副将,不是我雷远的下属,倒不好随意惩罚,请你自解军职,往大牢里暂住数日吧!我会急报主公,等待主公的后继处置!”
甘宁根本不在乎雷远后面半段话,他只注意到前半段。
重责一百军棍,便是要将我的部下们活活打死了!这也太狠!
这……这怎么成?
可自己能怎样?雷氏部曲当中敢于肆意妄为的,已经身首异处;这么硬的先例在前,自己能怎样?
在这个瞬间,多年流离所培养出的滑头终于压过了半辈子的桀骜。甘宁箭步向前,一把挽住雷远的手臂。
他过于凶悍的脸上,竭力挤出一丝笑容来:“将军!将军!将士们都只听我的命令行事,错在我甘宁一人,与将士们无关!权且记下五十棍,不不,记下四十棍可好?将军?”
第三百四十六章 森严
行军法不是作生意,当然没得谈。
雷远直接拒绝了甘宁,而他的部属们开始向前威逼。
那是真正的威逼,甚至可以说是作战的准备,绝非花架子,甘宁看得出来。负责具体指挥的,是站立在校场后方的郭竟,随着他低声下达指示,一个个传令兵沿着校场边缘奔走,将原本从江州城各处汇集过来,部伍散乱的雷氏部曲一点点地微调。
适才甘宁仗着抓了一个违背军法的雷氏部曲什长,有些疏忽了,这时候注意力转回来,才发现整座校场的局势已经不同。
弓弩手就位,枪矛手就位,刀盾手就位。甚至在甘宁身后的郡府里面,也开始传来将士们快速接近的甲叶铿锵声。
在火光的掩映之下,上千将士们毫不掩饰地调整队列,也毫不掩饰己方的高度戒备。甘宁毫不怀疑,自家的部属们再敢乱说乱动,立即就会被斩杀于当场。
这些部属们追随甘宁时间最长的,已经有二十多年。他们一起纵横在大江之上肆意劫掠,一起转战荆州、江左,每个人都是殒身不恤、谈笑赴死的好汉。甘宁常常感叹自己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有限,所以他始终只能纠合起这样规模的力量,固然剽悍酷烈、敢斗敢杀,数量却难免少了一点。
但今天甘宁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治军手段。
雷远的个人勇武,放在甘宁面前不值一提,想必在将士眼中也没什么威风;他不擅饮酒,极少参与饮宴游玩,远不如甘宁那样重视与麾下将士的亲密往来;他行事繁琐细密,总是不断拿各种东西来约束部下,据说在宜都的时候,一个月里推行的部曲运作条例多达六十条,号称每日两更全勤,从武器甲胄的保养管到吃饭喝水的须知,还勒令基层将士们熟读牢记,以致苦不堪言。
这样的治军方法,几乎每一方面都是与甘宁习惯的套路反着来。所以甘宁虽然身为雷远的副将,却素来对庐江雷氏部曲的战斗力不以为然。
尤其在甘宁投入左将军麾下,随同雷远一起深入巴西以后,他发现无论对抗徐晃,还是夺取江州,都是自己发挥其超群勇力对抗敌军主将,而雷氏部曲中那些校尉、司马们,老实说乏善可陈,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军队当中,分别高下的唯一途径就是战斗力的比拼。之所以甘宁选择在夺取江州的当日悍然屠杀严颜满门,有一部分原因便是甘宁觉得雷远必然依赖他的勇武,因为依赖,也就必然宽待。
可现在的情况显然与预想不同。雷远并没有表现出对甘宁所部的特别依赖,或者说,哪怕他有所依赖,也不会因此而宽纵军法上的要求。
就在片刻之前,他理直气壮地杀死了自家部曲中违反军法的七个人,与此同时,他的部下们没有人求情,没有人表示哪怕一丁点的异议!
甘宁青年以后,颇曾读书。他记得《尉缭子》中曾说,“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次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如雷氏部曲这般,至少便是令行士卒之军。
这代表雷远对军法的要求已经渗透到了这支军队的骨子里,他还有一整套的办法来作为支撑。这样一支军队在战场上会多么可怕?
直到今天之前,甘宁还觉得自家在公安城外若能放手一搏,未必就会被雷远打败,但这时候他忽然有点明白过来:他所熟悉的那套领兵的手段,能够用好数十人、数百人,但雷远所推行的,才是足以统领数千乃至数万人的办法。
或许雷远离开了雷氏部曲的支撑就什么也不是,但只要他和他的部曲、和他的庞大地方势力捆绑在一处,甘宁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更不要妄想与之对抗了。
这种情况下,恳求又有什么用呢?雷远已经支撑起如此令行禁止的体系,就绝不可能网开一面、自挖墙角。
雷远平静地看着甘宁,什么话也不说。
而甘宁的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慢慢地松开攀住雷远臂膀的双手,后退一步。
雷氏部曲们继续逼近,越过两人对话的位置。几名甘宁的部下开始骂骂咧咧,有人摆出反抗的姿态,立即被十七八杆长枪兜头盖脸地逼住,分毫动弹不得。
随即执法队如狼似虎向前,将跟随甘宁从郡府中出来的数十人全都拖到校场中央。
校场之内,近千将士甲胄鲜明,刀枪锐利;校场外圈,掺杂着益州民夫的部队陆续汇合过来,民夫们的纪律性稍微差一些,虽然不敢大声喧哗,低声言语的响动却嗡嗡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