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晃确实已经陷入绝境,但要将之包围歼灭,就得直面他们的困兽之斗。
雷远领兵出城,并不直接投入作战,而是不疾不徐地向战场边缘绕行,到达曹军所处位置的正北方,截断了向北的道路。
原本全神贯注,做好迎战准备的曹军后队将士们俱都吃惊,许多人立即意识到了,战场北面若遭遮蔽,己方就没了退路。
既然赚城失败,曹军将士们都明白,退兵是必然的。问题只在于,是击退敌人,主动、安然地退兵;还是在敌人的追击之下,一路狼狈逃亡。可是敌人的胃口竟然这么大,竟不给己方退兵的可能,而打算在宕渠城下将之全歼么?
数百人的队伍中再度躁动,有许多人的视线开始不安地四处游移。更多人下意识地看着徐晃,希望这位主将能够指出生路所在。
徐晃素来治军极严,对军队的掌控力度极高。但愈是如此,他愈明白:己方将士的承受能力已经快到极限。这已经是短时间内的第三次躁动,再这样下去,全军将要不战自乱。
此前他吐气开声,原本想要告诉敌将:你方的动向我已尽知,而我方尚有一支奇兵未出,若是厮杀下去,未知鹿死谁手。这当然有大言恐吓的成分,只是希望籍此各自罢兵。但敌人似乎下定决心打一场歼灭战了,完全没有理会徐晃的言语。
这就麻烦了。
己方尚未出现的那支奇兵……怎么还没到?他们究竟能不能赶到?徐晃没有办法确认。看来,也只有死战以待天数了。
徐晃这么想着,面色镇定一如往常。身为主将者,哪怕是心中压着万钧重担、焦虑至极,也不能轻易对外人体现。这也就是荀子在其《议兵》一文中所说的:“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不然,不足以统率下属,稳定军心,威慑敌军。
他还刻意地大声地对将士们道:“不必忧虑。我和阎先生另外安排了一路兵马,须臾就到。”
将士们立即去看被几名甲士簇拥着的阎圃。
阎圃擦了擦额头的汗,强笑道:“快了!快了!后援随时会到!”
就在他二人言语的片刻时间里,站在徐晃正面的甘宁,再度向前。
徐晃挥了挥手,道:“把阎先生带到队里,小心掩护。”
说着,他提起铁矛,重重地顿在地面,凝视着甘宁步步迫近的身影。
此时北面的雷氏部曲整队已毕,也开始进攻。
此刻身在战场的将领们,正常情况下足以动员超过两万人的大军对战。但因各自本据都远隔千山万水,此时此刻只能各领数百人,展开规模微不足道的恶斗。
李齐领着刀盾手,平举盾牌,密集排列成横队先行;李贞带着领弩手们紧随其后;再后是王跃带着的数十名持枪、戟长兵的甲士,最后是雷远、叱李宁塔和扈从亲卫们。
随着他们逐渐逼近曹军队列,空中飞过来箭矢。
刀盾手把盾牌举到头顶遮护。更后排的将士或者举起手臂上的小盾遮挡,或者略微蜷身,尽量缩小目标。
箭矢落下,大部分落空。少量打在盾牌和甲胄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有几名将士中了箭,虽然竭力压抑,仍然发出惨烈的呼号,倒在地上。后排的将士略微左右分开,从他们倒地的身躯旁边绕过去,继续前进。
近了,更近了。
虽然雷远处在队列的较后方,也能够看到对面的曹军举起了盾牌、刀枪,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他的脚步渐渐加快,呼吸越来越深;心脏疯狂地搏动,血液剧烈奔涌,每一处肌肉都做好了准备,以至于浑身发热。
就在这个时候,城头上的冯习连连挥动旗帜,还有人不顾危险,探出身体向雷远的方向连连挥手,指着后方大声喊叫。
“怎么回事?”雷远急回身去,便看到北面稍远处的山林间,那个最先预报有敌人南下的哨卡的位置,连续不断地向天射出鸣镝。
鸣镝的声音很尖利,可是因为战场嘈杂的关系,此前雷远和身边的将士们都没有注意到。
至于鸣镝所代表的意义……不用猜了。那一处的山林间,肉眼可见鸟雀惊飞,林木动摇,那是曹军的援军到了。
雷远确定,自己对曹军动向的掌握并无疏漏。徐晃所部、朴胡所部、杜濩和袁约所部,曹军在巴西能动用的,目前无非这四支兵力。这四支兵力的动向,雷远也全都很清楚:朴胡所部陷在城里,朴胡本人已经死在了城头;杜濩和袁约还在围攻汉昌,出工不出力;徐晃就在眼前。
那么,这支军队是从哪里来的?
己军刚刚开始向前推进,背后却有敌来袭。雷远身边,原本气势十足、待要发动猛攻的扈从们,瞬间个个都露出惊愕的表情,原本向前的脚步也猝然停止了。
宕渠城头,冯习对左右说:“做好出城救援的准备!”
而曹军队列中,徐晃猛力挥舞铁矛,稍稍迫开甘宁。他觑个空隙看看北面,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三百零九章 突进
这支兵力,既非曹军,也非蛮酋杜濩和袁约所部,更不是张鲁的汉中军。他们是徐晃新任命的校尉何平所部。
此前徐晃破格提拔賨人何平为校尉,这是了不得的拔擢。在玄德公这一面,沙摩柯替左将军府鞍前马后打了不少仗,至今还没有获得一个正经的汉家军职,始终拿着自称的蛮王说话;而雷远在试图招揽何平的时候,拿出的职务只是个帐前吏。
雷远真没有那么大的手笔,他部下的郭竟、王延、邓铜等将,多少次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此刻也就仅仅是个校尉。他再怎么对何平尊重客气,帐前吏只是帐前吏而已。
但徐晃给出的,可是正经的校尉军职!
曹丞相为了笼络张鲁,连“太平真君”这种为天下士人不齿的封号都给出去了,连邺下的传教权都给出去了;赵俨在阳平关,往蜀中不知道发了多少二千石的告身文书,太守的官位许出去三十多个……徐晃给出个校尉又如何?
何平身为賨人,本来就不存在对哪个汉家政权效忠的概念。虽然他很欣赏荆州军的将士们,也很感谢雷远对他的看重,可徐晃给出的条件的实在太好了。
就在五天前,徐晃正式任命他为校尉,并调拨了钱帛、财物和兵甲,使之返回山间,招募巴、賨各部勇士,约期使之合击宕渠。
五天时间虽然短了点,但何平是颇具声望的年轻賨人,而賨人本身又剽悍敢死,习惯了受人驱使作战,因此他及时招募了数百名敢死的賨人武士,配以兵甲,向着宕渠前进。
前几日里,他的招募行动已在宕渠附近的賨人部落传出风声,引起了沙摩柯的重视。但沙摩柯毕竟是五溪蛮,而非本地賨人,难以打探到清楚的消息,因此被何平瞒过了。
这一支賨人队伍是真正的地头蛇,对地形的熟悉远在雷远所部之上,因此竟然被他们在雷远的眼皮底下聚合兵力,整顿指挥。最后,在曹刘两军对阵的时候,他们及时出现,瞬间打乱了雷远的各项部署。
为什么不用他们来攻取宕渠,而使之最后出动呢?
这是出于阎圃的提议。
他对徐晃说:“我军深入巴郡,威声未建,所以巴、賨各部,难免有轻我之心。此番南下攻夺宕渠,应当以我军本部为主力,而使巴、賨各部知晓我们覆军杀将的威风。”
谁也没料到,事到临头,朴胡带着他的部下急于进城抢掠,结果陷在城里,军败身死。而按照原定计划较晚到达的何平,却成了解救曹军的关键。此刻雷澄、李异二将刚从军营出发,沙摩柯的部队散在极大的范围内防备徐晃逃窜,何平所部一旦投入战场,必定会扭转整个战局!
战场上的风云变幻往往如此,谁也不敢说有万无一失的庙算,而那个被庙算忽略的所在,往往又会决定胜负的走向。
副将吕建匆匆赶到徐晃身边。他肩膀处的甲胄被砍碎了,头盔也掉了,发髻散乱地披覆下来,显然适才恶战得辛苦。
他大声道:“我带一些人去,冲散雷远所部,尽快与何平会合!”
“你带一百甲士过去,但不要急,等雷远所部后撤的时候,再抵近猛攻。那时候何平所部也该赶到了,你们前后挟击,一举击破。然后我甩开甘宁,与你们会合。如果雷远不退,我们先取他的首级!”徐晃沉声吩咐。
吕建立刻带人前去。
徐晃本部兵力不过数百,可他指挥调动丝毫也不疏漏。数百人形成具体而微的阵型,稳扎稳打,俨然有万军驻足的气势。这股子气势一度散乱过,可现在又重新凝聚了。
徐晃重新面对甘宁所部。他看得出来,甘宁所部已经微现疲态。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甘宁以劣势兵力,前后冲突数次,始终未能打乱己方,甘宁和部属们的体力、斗志,都不可避免地下滑了。
他盘算着:只要再抵住甘宁一次进攻,就可以全队变换方向,猛攻雷远所部。待到击溃这一方向,先不要管甘宁,直接杀进宕渠城内,然后……
身边亲卫们忽然连声惊呼。一名督将涩声道:“将军,将军!那雷远,杀进阵中来了!吕建将军没能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