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他主动求用……甘宁自觉未免跌了身份。
过了一阵,玄德公忽然就不来营里探望了。
甘宁患得患失了近一个月,才等到左将军掾马良来访。马良召集了甘宁和娄发、庞乐、李异等将校,宣布道:玄德公已与吴侯达成协议,益州流人所部,尽数归属荆州牧治下,不会调往江东。
自娄发、庞乐、李异等将领以下,只需在孱陵再驻扎半个月。这半个月是用来更换戎服、旗帜、重新分配武器的,半个月后,调拨至江陵大营,一边恢复训练,一边按照十二更下的规矩,回乡与家人相会。
或许是在营地里拘束的时间太久,还没等甘宁说什么,众将已经纷纷应是,转眼就跟着吏员们散去了。
面对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甘宁,马良客客气气地道:“将军当世名将,非轻易可屈之人下者。主公曰,将军欲东则东,欲西则西,欲留荆州也可,主公立即扫榻相迎。”
“哈?”虽然马良说得客气之极,可甘宁仍然生出强烈的茫然之感。
就这?也没点威逼利诱?哪怕简单粗暴点,也可以啊,居然什么都没有?
当他离开了军营,知道自己的妻妾和两个儿子甘瑰、甘述都被玄德公从京口讨出,如今都好好安居在公安城的时候,这种茫然感就更加强烈了。
数十年东奔西走下来,纠合起的力量原来并不强大,就在适才,已经散去了。部曲亲卫们依然会不离不弃,这一点甘宁有信心。
但是只靠着部曲亲卫,又能做什么呢?过去那么多年里,自己面对怎样的主君,都能保持着强悍自主的姿态,靠的难道就只是区区几百名部曲亲卫?
甘宁的心中瞬间升出几分怨怼,若非败在庐江雷远之手,自己何至于如此狼狈……但这情绪很快又消失了。他调动起自己全部的矜持,对马良微微颔首示意:“既如此,我先在荆州暂歇一阵,然后再定日后的去处吧!”
马良神色不变:“这样也好。”
于是,曾经身为东吴大军西向锋刃的猛将,就这么成了一个无事悠游的闲人。仗着玄德公每月供给不缺,每日聚集亲卫们吃喝习武,不过大半个月的工夫,他的身形比当初更壮硕了一圈。
但这样的悠闲日子没过多久,某一日里,庞统来访。
庞统原先是周郎下属的南郡功曹,周郎离世以后,他又不知怎么地,成了荆州从事。但他并无实际职司,好像不怎么受玄德公的重用,也是个闲人。
因为当年两人都在周郎部下效力,彼此有些交情;所以当庞统提出,两人可以结伴同行,在荆州各地游玩散心的时候,甘宁鬼使神差地居然答应了。
这一路上,两人相处得倒也和睦。只是,庞统惯会揣测人心,动不动就要剖析甘宁所思所想,说得又太刻薄,常常惹得甘宁不悦。便如此刻,甘宁重重地打着鼾,庞统的言语却从耳朵里不断地灌进来。
“我以前搞错了,现在忽然明白。兴霸,你心心念念的,其实并非回乡……回乡多容易啊,你现在带着部曲们回乡,继续做你的锦帆贼。刘季玉那等昏聩之主,也未必能把你如何。”
庞统抿了口酒水,晕晕陶陶地道:“然而,你要的是衣锦还乡、威风炫赫;要的是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要让那些旧日错看了你的乡里庸人,都跪伏在你的面前,卑微恳求你的原谅,对不对?”
甘宁的鼾声微微一滞。
而背靠小树窃听的士子,也觉得胸口仿佛被打了一拳,一直打到内心深处。他简直要跳起来应和:“对,对!要的就是这个!男子汉大丈夫,不就应该如此吗?”
第二百八十章 扶助
甘宁已经没办法装睡了。
这条雄壮汉子虽然保持着仰面躺卧的姿势不动,覆盖在肚腹的双手却微微颤动,显示出他的内心绝非毫无动摇。
下一瞬,庞统叹气道:“那你还犹豫什么?除了玄德公,没有人能帮助你完成心愿。”
甘宁挺腰坐起,瞪着庞统。
庞统说的,乃是废话。甘宁当然清楚,吴侯已经放弃了荆州,也放弃了自己所带领的这批益州流人,所以自己想要回乡舒张胸中郁气,只能依靠玄德公。
问题是,玄德公虽然引益州流人为己用,却并不对甘宁表露出格外热切的姿态。他何以如此?甘宁前前后后想了许久,无论如何都不明白。难道数十年纵横大江积攒的人脉,多少次厮杀搏战的盛名,竟然对玄德公没什么吸引力?
庞统继续摇头:“这便是玄德公的宽厚之处了,他尊重你的才能、志气,所以从没有把你当作囚俘看待,他是怕你不情愿!”
甘宁一时默然不语。
庞统继续道:“兴霸,你是聪明人,心里都明白。所以一旦吴侯失去伐蜀的希望,你也半推半就地滞留荆州。因为你知道,如果没有伐蜀,你也就没有了作为大将的价值,现在能用你的,只有玄德公。”
“我却未曾见他流露出招揽的意思!”甘宁暴躁地低喝。
“玄德公在荆州,士人归附如百川归海,难道一个个都是玄德公招揽来的么?”庞统反问道:“这大争之世,本该君臣相择。兴霸,你说呢?”
甘宁沉默不语。
有些话,庞统没有明说,但过去几日里隐晦暗示过,甘宁已经听懂了。归根结底,甘宁需要玄德公,远远过于玄德公需要甘宁。
玄德公要的,是全心全意追随、可以共建大业的部下,而不是自恃实力,行事粗野执拗而毫无顾忌的锦帆贼。而甘宁本人,已经没有其它选择了。
现在玄德公给了甘宁足够的时间,让他想明白。希望他想明白以后,能心甘情愿地抛去那些错误的作派,做一个合格的下属。
甘宁吐出一口浊气。
那其实也不差。
玄德公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日后绝不会止步于荆州,说不定真的能像他吹嘘的那样,重振汉家秩序,恢复太平。到那时候,收拾那些家乡的庸人只是举手之劳,便是名垂青史,也不是不能期盼一下嘛。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
甘宁情不自禁地起身,在溪水边来回走了两趟。
他的性格里执拗的成分终究难以消除,走了两圈以后,忽然又对庞统生出了几分不满。
我甘兴霸虽然又要另投新主,到底是因为作战失利,不得不如此。你庞士元呢?你动作如此之快,又捞着了什么好处?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姿态劝我……我看你在左将军府里,也不像是得到重用的样子!
这么想着,甘宁大步踏回坐席,咚地一声,坐在了庞统的正对面。
“你呢?”
“什么?”庞统一时怔住了。
“我记得很清楚,庞士元追随的只是周郎。周郎离世以后,你在江左、荆州两地奔波数回,因为在江东求官不得,这才折返回荆州,投靠玄德公。”甘宁冷冷地道:“你适才说,大争之世,君臣相择。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我想问问,你选择吴侯,吴侯为什么不择你?现在你又择了玄德公,玄德公看中你了没有?”
甘宁问话的时候,庞统正待取酒来饮。听得这番话,他顿时一点酒兴都无,重重地将杯盏拍回案几。
而醉意却偏偏在这时候上头,使得庞统有些心酸。
数月前,庞统护送周公瑾的灵柩前往京口,随后走访江左名士,又拜见了吴侯。谁知道吴侯因为周郎离世哀恸之极,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庞统虽然竭力主张大计,落在吴侯眼里,只觉得这南郡功曹在周郎生前全无半点作用,临到上司逝世,却来夸夸其谈,谋求高官厚禄。
于是吴侯毫不犹豫地将庞统打发回荆州,就连鲁肃出面斡旋,都无济于事。
既然回到荆州,若不想厕身田亩做个隐士,就只能出仕于玄德公了。
或许因为这些日子来投奔的士子太多,玄德公对庞统也只是不冷不热,客客气气地给了一个荆州从事的头衔,又问道:“眼下军府中尚无空闲的实际职司,先生可愿出任耒阳县令?若治理有方,我便论功拔擢。”
笑话!我庞统胸怀帝王之秘策、倚伏之要最,是要运筹于庙堂的人物,怎么能去当这个米粒大的耒阳县令?
何况……诸葛亮如今以军师中郎将的身份常驻临烝、统领荆南四郡的政务。耒阳与临烝近在咫尺,自己岂不是隔三岔五,就要见到孔明这个上官?自己身为凤雏,可绝不能被卧龙占了这样的上风。
所以庞统立即回绝了耒阳县令的任命,情愿在公安城里,做个无所事事的荆州从事。
数日之后,他就撞见了甘宁。
于是便有了两人这场漫无目的的游荡。
甘宁看着庞统的神色,便大概猜出了端倪。他一把提起庞统身边的酒瓮痛饮,在饮酒的间隙,忽然笑道:“庞士元啊庞士元,你自己尚且未得玄德公的重用,却来摇唇鼓舌,意图拿劝说甘宁降伏的功劳,来做晋身之阶。是也不是?”
庞统静静地等着甘宁咕咚咕咚地大口纵饮,待到他将酒瓮放下,才徐徐颔首:“兴霸说得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