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庐江雷氏自身所属的民众和部曲,也需要尽快择地落脚。这些百姓们历经了难以想象的困苦,追随着宗族来到大江之畔的乐乡,他们迫切希望洗去沿途的风霜砂土,重建属于他们的崭新家园。但安置这些部民的思路,与寻常百姓大不相同。
寻常百姓可以按照农垦和生活所需,分散布置在乐乡县广阔范围内的各处坞壁中,但庐江雷氏部曲不行。
他们既是雷氏家族所属的私兵,也是偏将军雷绪在籍的部下,要承担保境安民乃至南征北战的职责。这些部曲如果分散开去,既难以做好日常的军事训练,一旦有事,也极易遭到更各个击破。
乐乡县北与江陵隔江相对,南与武陵咫尺之距,若孙刘联盟有变,南北两面的吴军合力,随时可以将乐乡作为突破口,从而对公安形成四面威逼之势。故而雷远断不能高枕无忧。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雷远和他的部下们,都在忙于厘清部民和部曲的管理体制,同时也要落实各处军队所属田园的开辟,以保证供给。
经过反复的盘算,最后决定将雷氏部曲集中屯驻在六处坞壁,以拱卫乐乡。六处坞壁的规模都很大,其中两处的位置接近乐乡县城:一个是雷澄所部着手修建的乐乡城北堡垒,用于封锁通向蛮部的山谷;另一个在乐乡县城正南五里的台地上,与县城共同包揽整片山间坡地。另外四个坞壁,或者在县城西侧的连绵谷地和坡地中,或者占据控扼交通的要地,其军事上的重要意义,远远大于农业发展的意义,而彼此间的距离恰可呼应。
按照雷远的计划,这些坞壁都将依托原有豪强庄园的基础,暂时以夯土为墙、内外各设深沟、高垒等防御设施。日后条件允许了,再逐步加以扩建。
此前玄德公与雷远谈妥,在雷绪就任的偏将军之下,设营司马分统五营,再加上将军本部,共六个营。参照汉家北军五校五营共三千五百人的旧制,偏将军下属六营,便是授予了庐江雷氏四千部曲的编制,同时,也等于承认了雷氏家族对四千部曲背后、那四千荫户的合法控制。
当然,追随庐江雷氏来到乐乡县的徒附百姓共计五千七百户,两万两千六百口,实际远远超出玄德公划定的范围。但当世大族俱都如此,这是不成文的合理规矩,谁也不会追究。
在辛彬和周虎等管事夜以继日的努力下,五千多户人丁以最快的速度,陆续配置到六处营垒居住。
营垒周边的地形通常都比较复杂,除了山林湖泽以外,有水源丰沛、土质肥沃的水田,也有分布在丘陵当中、缺乏照料的旱田、薄田。这些田地,原本归属各家宗帅所有,如今全都被雷氏宗族收归名下。随着人丁入驻,由书佐们一一核定,按户授田。经过战争摧残的荆南人少地多,故而每一荫户皆以二十亩田地为基础,家中若有从军或服役者,额外增加军田三十亩。由此形成亦战亦耕、兵农合一的状态。
获得田地的部曲和百姓们个个欢欣,有些人甚至自发向宗族赠送了家养的鸡、羊等物作为感谢。而雷远实在不愿意从底层民众手中收取那些随他们跋涉千里、瘦骨嶙峋的家禽家畜,最后遣人退回,或者给予适当的补偿。
大汉自文景以来,田租三十税一,本身算得是善政。可实际上,百姓依旧面临着急政暴虐、赋敛苛严,终年挣扎在破产边缘;所承受的赋役之沉重,超过三十税一的基准何止十倍?纵使四时之间无日休息,他们也很难维持安定的生活。
说来可笑,反倒是依附于豪族的荫户们,日子要好过些。作为豪族依附民的他们,既不承担口钱、算赋和其它的杂税,也不承担各种临时性的钱帛征调,即便上交豪强庄园主的私租超过年入之半,剩下的也够勉强度日了。
雷远没打算在这个年代做减租减息的出头鸟,他给荫户们制定的田租与在淮南时保持一致,依然是对半分成,但因为元日前后方才给将士们赐予了较高额的钱帛,所以依附百姓的手头明显宽裕,竟然能够在蒋琬组织的县市里面消费一番了。
待到元日之后的第十天,雷远以偏将军的名义向各处深险山泽发出既往不咎和收编屯田的文告,随即各部轮番出动,再度接应了千余户投诚的逃亡民众。没想到民众们普遍听说雷氏宗族依附民的生活水平更高些,竟然不愿在县衙着籍,一时间,闹得雷远和蒋琬都有些尴尬。
转眼间冬去春来,到了建安十五年的春天。气候渐渐温暖,如果登临县城中那座云中故垒四方眺望,可见青山如黛,长溪嫩柳,令人心旷神怡。
某一日里,公安忽有信使传来消息说,玄德公带着他那位身份非凡的新妇,从京口返回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孙刘(一)
大概是考虑到此次传递的信息重要,左将军府除了像往常那样遣快马传递书简通报以外,又专门派出军府中的亲信幕僚担任信使,由他们当面会见各地郡县长官和执掌兵力的军将。
负责由乐乡到夷道方向的使者,乃是雷远的老熟人简雍简宪和。
简雍性格优游,不喜欢炫耀那些随从车马的气派,因而只带了三五名随员,直入乐乡县衙求见雷远。问了吏员才知,雷远鲜少在县衙中办公,最近更是连续几日都泡在军营里,县吏们谁都不知道他何时能够回来。
简雍犹豫了片刻,问了军营的位置,便准备去寻雷远。刚走了没几步,身后有人唤道:“宪和先生稍等,我与你同去。”
原来是县丞蒋琬得报简雍来访,慌忙出外迎接。
蒋琬在左将军府为吏员时,与老前辈简雍颇有往来,当下向简雍行礼拜问,听说简雍是奉命来寻雷远,当即解释道:“我知宪和先生来此,必有要事。然而,续之治军有方,各处军营都戒备森严,外人不能随意进出;哪怕宪和先生亲往,若无符令,守卫也不会放人。还请待我取来续之所颁符令,陪同先生前往。”
“好。”
蒋琬立即取符令在身,陪同简雍往城北去。
雷远常驻的军营原来就在城北。距离虽近,因为军法苛严,却仿佛远隔天堑。
自从把部曲和徒附百姓都安置妥当以后,雷远着手整顿部曲,一方面是为了重塑军中的骨干力量,确保部曲忠诚于雷远本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提升部曲战力,以备日后必将到来的连番大战。
为此,他先将原本归属于宗族各房支的护卫力量全部抽调出来,而空出来的位置,由王延带领忠心不二的老卒填补。这些抽调出的护卫,和近来招纳的乐乡当地豪杰敢战之士数百人,全部分散打入部曲各营,共同展开为期一个月的高强度整训。
这场整训极其严格,早晚各一次操练,内容包括个人身体素质锻炼、刀枪弓矢的使用、小队、中队、大队的作战配合、还有金鼓号令的辨识等等。雷氏部曲虽然凶悍敢战,毕竟不是经制之师。部伍中还有不少各地流窜来的老兵油子,素来怠惰。一旦严格训练,难免怨言蜂起,甚至出现了一次士卒合谋暗算军官,试图趁夜逃亡的恶性事件。
面对这种局面,雷远立即以霹雳手段诛杀了相关的士卒,将一溜脑袋悬在营门示众,又取消了士卒家眷的军田,将十余户家庭全部贬为地位最低的农奴。同时他又安排将士家眷轮番来军营中探看,反复宣扬雷氏宗族带领大家披荆斩棘的功勋、分田分地的好处。
正在忙碌的时候,守把营门的士卒报说县丞领左将军府简雍来访。
雷远换了身袍服,疾步出迎。
既见雷远出来,蒋琬便不耽搁;他稍一拱手示意,径自返回县城里去了。
雷远与蒋琬都是不尚虚饰,行事追求简练实效之人,这些日子以来,双方合作甚是愉快,甚至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见蒋琬离开,雷远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简雍此来,或有不能传入六耳的要务。
他连忙将简雍引入帐中。待两人分榻坐定,他又挥了挥手,令扈从们都在帐外十步守把,不得擅自入内。
“宪和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简雍满意地看着雷远斥退他人,轻声笑道:“我可没什么指教,只不过……续之可知道,主公或者今日,或者明日,就将回到公安城了?”
“昨日已收到军府传来的文牍。文牍上说,此番主公还携了孙氏夫人同来。这真是值得称贺的大喜事。”雷远喜悦地答道。他在案几旁边翻了翻,取出一份书简:“这是昨夜赶就的贺信,正打算遣人发往公安。”
“续之有心了。”简雍颔首。
他并不去看那份贺信,而是继续道:“主公前往京口,乃是为了绸缪恩纪、巩固孙刘联盟。此去颇有成果,也与吴侯达成了诸多一致。现在,主公即将回到公安城,有许多事,许多情况,便须向包括续之在内的重臣大员们交代清楚,以便日后的方略推进。我来,就是为了向续之传达主公的心意。今日所说的话,请续之不要外传。”
雷远在前世的时候,就知道简雍、孙乾等人的名头,也知道他们都是刘备下属雍容风议的谈客。当时雷远曾觉得奇怪,几个只会奔走传话的书生,何以得到玄德公的重视,身居如此高位?仅仅因为玄德公念旧么?来到此世以后,他有了经历,有了锻炼,才渐渐明白其中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