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阿云从未想过的优渥安宁,坐拥良田美宅,娇妻拥于怀中,爱子玩耍于庭中,这一切恍如隔世。
但每日睡后,他仍被困在成都人市的牢笼里,亦或是飞跃在邛崃山的崎岖山路上,要么就梦中挥舞匕首,刺向魏将,而自己也被戈矛穿心,用生命完成了使命……
前二十年和后九年的经历,无时无刻不在撕扯他的理智,阿云能感受到自己的动摇,他一下子慌了。
阿云连忙将香囊塞回枕下,揣着所藏匕首,匆匆走出帐门,骑上马朝西汉水北岸的马援大营走去。
但他的心情并未因此平静,作为一名蜀谍,阿云对一些事较为敏感,过去五年,魏休养生息,呈现一种上升之势,这一切他都看在眼中,一路上更见魏军营垒森严,士气高昂。
而昔日故国成家,却一直在走下坡路,阿云时常听闻那边闹饥荒、铁钱不行的消息,阳平关内的蜀军逃兵越来越多,听说他们在那边甚至吃不饱饭。
这种对比,结合自身在蜀仅为“匕首”,在魏却靠着自己努力出人头地,跻身上层的境遇,阿云更是百感交集。
究竟是要忠于从小被教育的“忠君”,毅然献出生命,还是顾忌为人父,为人夫的身份,珍惜眼前的富贵?
不,不能再乱了,身为刺客应该知道,犹豫,就会败北!荆邯将军说过那秦舞阳的故事,难道忘记了么?
胡思乱想间,马援主营已到,但阿云作为副校尉,只要有合适的理由,并不会遭到阻拦非难。
“氐旅擒得数名蜀军逃兵,交待了重要消息,齐校尉令我来报与大将军。”
阿云尽量让自己的话语不颤抖,他偶尔有机会随齐钟留过来开会听令,面善,令牌也没问题,很快就得放行。
以阿云对马援的了解,行刺他的机会其实一大把。
这与马援的性格有关,用几个陇右出身的校尉说法便是:“马将军虽出身名门,却俨然陇右豪侠!”
豪迈,这便是阿云常听人赞誉的马援,作为大将,不论是闻驻地乱而谈笑饮酒,还是横行千里直斩西羌,跋涉半旬袭击蜀军定武都,都显示出他做事毫不犹豫。
部作战时,马援也很平易近人,打个比方,别家将军遇上营内聚众赌博,严苛点的,可能直接将参与者押出辕门斩首,马援却会停下来看,看了会还手痒,于是跟士兵借钱下注。他行走江湖多年,精通所有赌斗技巧,能将一整个营的老手赌注全部赢来,反手又用众人的钱,请他们吃肉,惹得众人一边大快朵颐,一面叫苦不迭,再也不敢在马大将军面前赌了。
而在行军扎营方面,更是外紧内松,对自己人毫不设防,这不,阿云入营,居然连佩剑都没让他取,更别说藏在胸前的匕首寒芒了!
“又听齐钟留说,马援与人言,喜欢直抒心腹,纵是行伍小卒,也能近至三步之内,就算帐内还有侍从笔吏,我亦有机会出手!”
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马援的身手,听闻他早年武艺高强,曾拉起一队马贼横行新秦中,做了第五伦的将军后,每逢苦战,也常亲自出手,破西羌一战,便亲斩羌豪头颅数枚。
但马援年纪也大了,几乎是阿云的两倍,或许大不如前了罢?
如此想着,阿云距离马援营帐越来越近,此时天色将黑,前方大帐灯火闪烁,亲兵拦下阿云,再度检查令牌,又说马援在见其他人,他需要稍待……
“我等了九年,只需要再等少顷了。”阿云发现自己的手里全是汗,这些年耽于富贵,他果然变弱了啊……
但没关系了,片刻之后,阿云便能完成自己的职责,不论成与不成,都能报效荆邯、公孙皇帝了!
然而就在阿云努力给自己鼓劲之际,帐中却灯影忽闪,旋即是有人吃痛的惨叫,旋即一抹热血飞溅,洒在帐上!
“有刺客!”
亲兵们登时大惊,但他们训练有素,危急之际分工也很明确,有人拔刃站在外头,警惕地看向阿云和闻讯涌来的人,其余人则迅速入帐中去。
事发突然,阿云愕然,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消息断绝多年,蜀中或许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知荆邯在阳平关后,但荆将军,却不知我在此地啊!”
“关城上的‘图穷匕现’,并不是给我看的,潜藏在魏军中的公孙死士,不止我一人!”
魏军占领武都后,肯定要用当地人,滞留当地的成家间谍、刺客想要混进去,反而更加容易,或许便有一二人混迹到马援身边,伺机动手。
等回过神来,阿云已经被涌来的亲卫挤到了外围,只能透过人头,死死盯着帐门,隐隐期盼着什么!若是那人得手该多好啊!
最先出来的是亲卫们,他们面色凝重,抬着一具尸体,看上去像一个管粮食的小吏,他的手无力的耷拉着,鲜血自胸前流出,一点点滴落。
阿云心中一沉,旋即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帐中响起。
“哈哈哈。”
却是马援踱步而出,他穿着便服,神色自若,出来后将一枚匕首扔在尸体上,轻描淡写地说道:“此人欲效要离、专诸之事,借口察其上司贪腐,前来求见,忽然暴起行刺,反为吾手刃。”
言罢,马大将军就像赶鸡似的,朝众人挥手:“诸君若无甚大事,便自散去罢!”
第665章 定军山
阿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营地的,目睹同行行刺被马援反杀的那一幕,对他而言,竟比亲自动手还要刺激,钻进营帐后,双手仍在不住地颤抖,只能拼命喝水……
他不认为自己出手,能比那人更有成算,若早到片刻,现在死的人,或许便是阿云!
但阿云内心又不肯承认自己因眷恋富贵、妻子而产生的怯懦,只如此自慰:
“既然一击不中,自然再无机会,事情未到最后,还是留着有用之身,以待公孙皇帝和荆将军大用罢。”
接下来的发展确实如此,马援过去是外紧内松,现在出了一个能混进帅帐的刺客后,各座魏营都加紧了防备。尤其是来自长安的绣衣卫们暴跳如雷,将这视为敌人对他们的羞辱,是自己的失职!若真出了差池,皇帝和绣衣都尉都饶不了他们!在求生欲促使下,他们纷纷开始在营中明察暗访,试图揪出更多细作,甚至排查到阿云这里来……
好在绣衣卫仍以为:“刺客乃是武都郡人士,应当筛查自武德五年来,一切新近投魏者……”而阿云在此范围之外,凭着“副校尉”的资历身份,以及确实有求见马援汇报敌情的资格,阿云侥幸过关,只仍惴惴不安,生怕有其自己认识的蜀中细作被捕,惨遭殃及。
他现在怕的,究竟是使命彻底失败,还是身份暴露,九年所得毁于一旦呢?
但同时,当听说马援自那日起暂未公开露面后,阿云不免心存侥幸:“吾等行刺,为防一击不能杀死敌将,兵刃上都抹毒药,多是南中见血封喉毒。吾与蜀中断了联系,只能暗寻蛇毒,马援虽然手刃刺客,但他武艺再高,不穿甲胄时,岂能连道伤痕都未划出?莫非是强撑以安人心?”
直到三月十五那天,齐钟留得到传唤,奉命去大帐听令,而阿云则留守营中,他焦急等待了小半个时辰,齐钟留才回来,脸上难掩得意高兴之色。
阿云立刻凑过去打听消息:
“齐君,马将军无恙乎?”
齐钟留也没多想:“马大将军身体康健!与吾等训话时声音似雷。”
“营中蜀军细作可曾捉到?”
“不必抓了!”齐钟留一摆手道:“大将军说,公孙述最爱用偷鸡盗狗之辈,自武德五年以来,骠骑大将军幕府起用武都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只要敌寇有心,早就混入不少。然魏胜蜀败已是定局,这点连吾等氐人都明白,更何况那些聪明的细作刺客?”
他说道:“马将军还打了个比方,这沔水上有两条船,其中蜀船多有创孔,帆也烧了,将要沉没。这时候已到了魏舟上的人,又有多少愿意跳回去,随之一同倾覆呢?愚忠公孙之辈已经跳梁送死,剩下的人,自有抉择!何必非要穷追,迫其反复呢?”
这一番话,听得阿云愣住半响,仿若当头棒喝,他连忙低头掩盖自己的情绪,呢喃道:“不愧是骠骑大将军,胸襟智慧,不是吾等能及……”
齐钟留道:“马将军还安排了接下来的兵略,专门点了氐兵出战,且为前锋。”
这就是齐钟留高兴的原因了,自从五年前投了魏,他得到机会去长安谒见过第五伦,便为魏国君臣风采心折,回来后一直心心念念要将自己的“伯爵”升成侯爷。
“轮到吾等攻阳平关了?”阿云一个激灵,这种攻坚之事,氐兵做得来么?
“不。”
齐钟留压低了声音,手朝东南一指:“是沿沔水南岸,走山道,袭定军山!”
……
阳平关内的荆邯颇为焦虑,那面“图穷匕现”旗已悬挂三日有余,但对面的魏营却一切如常。
“难道那些忠诚的公孙死士,都变节了?”据荆邯所知,先前滞留武都,后混入魏军担任军吏小官的细作,至少有五人——他还没把早已失去联络多年的阿云算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