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南方的荆州也不安定,因为六筦之禁,云梦汉水渔民们受到严苛盘剥,加上连年久旱,百姓饥穷,故为盗贼,聚集在南郡绿林山,势头也不小。
“而今听人传言,去岁下半年,东方又出事了。”
第四咸咽下一块切好的腊鹅,吮了下指头:“还是徐州,当地百姓因饥馑相聚,抄掠县乡,也聚集了万余盗寇,青徐郡国兵击之,不能克。”
又多了一波,第五伦不喜欢盗贼这的称呼,就是农民起义,颔首道:“可知举事者叫什么?”
“只听说为首的人,叫樊崇!”
……
腊日之时,朝廷官方也有祭祀活动,地点在太学附近的“明堂”。
明堂乃三雍之一,是王莽当安汉公时最大的政绩。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黄瓦为盖,周围通水,环绕宫垣,又修筑了复道跨过环水,这座桥被称之为“昆仑”,皇帝带着群臣从西南入。
明堂中祭祀的,是新朝将殷周“天帝”和汉代“太一”结合后造出的至高神:“皇天太一上帝”!
皇帝王莽自己进去和太一对话,群臣等在明堂之外,都穿礼服,头上戴着新颖的“麟韦之弁”,今天不能披裘,他们在寒风里冻得直哆嗦。
未等多时,从里及外,声势浩大的乐府官们就奏响了修订数年终于完成的《新乐》。
身为国师元士,隗嚣也在队伍末列,听后暗暗摇头:“清厉而哀,非兴国之声也,也不知桓君山这掌乐大夫是怎么编的。”
制乐是桓谭的本职工作,毕竟他家祖上就是汉朝太乐令,但以隗嚣对桓谭的了解,觉得这厮说不定会在献给皇帝的《新乐》里,故意加些讽喻之音,也不知皇帝听出来没。
比起祭祀,朝臣们更关心的是年前来自东方的急报:徐州贼不止樊崇,还有一位力子都,部众也有万余。
现在的情况是,吕母转战海岱,也就是楚汉时田横避难的海岛地区,让官府难以捕捉;樊崇带着人沿着沂蒙山向泰山移动;力子都则在徐州北部几个郡打转。
三股“大盗”肆虐下,徐州已经一团糟,朝臣都期盼朝廷快点拿出举措来,究竟是剿是抚,得有个准数。
皇帝陛下果然没让他们失望,等祭祀完毕时,国将哀章面带喜色,出来宣布了一个大喜讯。
“《紫阁图》曰‘太一、黄帝皆仙上天,张乐昆仑虔山之上。后世圣主得瑞者,当张乐秦终南山之上。’”
“予之不敏,奉行未明,乃今谕矣。《易》不云乎?‘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予其飨哉!”
王莽认为“朕”乃是暴秦始皇帝所创,所以他不喜欢用,制诏多用“予”来自称——但对同出于秦的“皇帝”却甘之若饴,也是怪哉。
紫阁图则是一张神秘的图谶,皇帝王莽曾在国师刘歆面前自称:“依靠紫阁图,予能轻易预言未来两千年之事。”
而根据上面的种种符命暗示来做事,就能顺应天命。
“今予祀皇天太一上帝于明堂,奏《新乐》,帝悯予诚,赐下神历,上有三万六千岁历纪,六岁一改元,布于天下!”
东方叛乱?盗贼群聚?没事,天神赐予的谶纬符命上说了,大新能传三万六千载呢!紫阁图也是这样预测的,诸公不必惊慌,接着奏乐,接着舞!
隗嚣听愣了,群臣也呆了,然后就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幕。
明堂里不断鱼贯而出的是吏员、黄门、宫女,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枚早就准备好的木符,符上用朱笔写着二到三字。
从明年要用的“地皇”开始,一共六千个年号,新鲜出炉!足够王莽的子孙上千代用。
这些可是国将哀章、说符侯崔发等人,不眠不休,想了三天三夜才凑齐的!又让人匆匆以朱笔抄上去,有的甚至还抄错了字。
隗嚣发怔间,只觉得一阵大风吹来,好似要将自己头顶的麟韦之弁吹走,连忙扶住,心中只喊道:“前有秦始皇帝万世一系,今又有新室三万六千之纪。”
上一个吹自己传承万世的秦,二世而亡,基业宫阙都化作了土。
“难怪乐曲清厉而哀,不祥,大不祥啊!”
……
第60章 星星之火
“我听说,同郡人郭少卿从师入常安时,买符入函谷关,曾慨然道:‘丹不乘使者车,终不出关’。”
“数月前北上时,我也如此想,定要在常安做出一番事业来,没想到最后竟是匆匆逃出,一事无成,回乡要被笑话了。”
过武关时,邓禹捏着拳头,愤愤不平。
这弱冠孺子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惹得刘秀等一同南遁的人只觉好笑。
“被人笑话,总比丢了性命强。”
刘秀宽慰邓禹道:“那穰县郭丹最后不也因不愿仕于新朝,而带着弟子逃亡北地避祸去了么?也算出关了。吾等亦是为了躲开朝堂倾轧,才不得已离开太学啊。”
更何况,就算没有此事,从南阳小地方去常安的太学生们也看清楚了。想从上万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射策为官谈何容易,挤在太学区舍的日子,还真没有回到乡里做土豪舒坦。阶梯已经固化,上升途经没有完全打开,往后靠族望混个县官、乡吏,这大概就是他们的一生了。
五威司命的缉捕仅限于常安周边,一行人无惊无险地过了武关,很快进入南阳地界,至此,刘秀等人风餐露宿的逃亡生活便宣告结束。
邓氏是南阳大族,各县都有姻亲,刘秀则是靠他大哥的名头,得到仰慕刘伯升的轻侠相助。众人很快将跑得快累死的毛驴换了骏马,脚步也轻快起来。在故乡,就算五威司命追来,他们也不带怕的。
离开郡府宛城——南阳被王莽改名前队,而宛城则改名南阳,沿着尚未冰封的郁水南行,众人一昼夜便抵达新野县。
邓氏支系庞大,真正和刘秀家有亲的,其实是邓禹的族兄,邓晨,字伟卿,他娶了刘秀的二姊刘元。
见到本该在常安的刘秀、邓禹忽然回来,邓晨夫妻颇为震惊,在听刘秀简略说了事后,邓晨只觉侥幸:“难怪昨日有许多绛骑从新野经过,前往新都,恐怕就是为那功崇公之事而来。”
离新野一天路程的新都,便是王莽的龙兴之地,亦是功崇公王宗封邑。
邓禹开玩笑,说幸好刘秀胆小,第一时间拉着他们就跑,邓晨却赞道:“每家都得有一位谨厚之人,才能长久啊。”
邓晨不太喜欢大舅子刘伯升冲动的性格,反而对小舅子刘秀赞赏有加。
外头又落了雪,邓晨和妻子邀约刘秀,不如在新野多休憩几日。
邓禹也怂恿他:“明天就是腊八了,文叔,阴氏的腊祭可是出了名的热闹,不同去看看?”
邓禹挤眉弄眼,刘秀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去参加阴氏之腊,或许就又能见到心上人阴氏淑女了。
新野豪强,左邓右阴。
阴氏崛起于汉宣帝时,当时的家主阴子方事亲至孝,积善有德。
据说某年腊日,他正在灶旁升火举炊,灶神忽然现身,阴子方忙将一只黄羊宰杀供奉。这以后,阴子方接连发财,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家有田地七百余顷,舆马仆隶上千,势力比于邦君,连邓氏都颇为不如,从此腊祭更加上心。
与之相比,刘秀家地不过二百顷,分到他头上的,可能才三四十顷,小地主而已。
若在前汉,刘氏还占了个宗室的名分,高人一等。现在却连这特权都被王莽剥夺,如今家中无人做官,祖先阀阅不太顶用,自己去做什么呢?倒插门当赘婿?
他心中有计较,憨厚一笑:“腊祭就得回自家过,怎能去别人家中叨扰?更何况,吾兄性情刚毅,万一官府上门盘问我去向,他的宾客与之冲突,杀了官吏,就不妙了。”
刘秀匆匆辞别邓禹,特地绕开了新都县,一路没有歇息,纵马直趋老家蔡阳。
说来也神奇,在新野都被改名“宜禾”的情况下,蔡阳居然逃过了改名狂魔的毒手。这或许是因为,蔡阳是王莽母亲功显君的故里及封邑的缘故,税收至今有减免,农稼很有赚头,也是刘秀最喜欢的行当。
蔡阳东南八十里便是白水乡,但刘秀与族人仍习惯称之为“舂陵”。
刘秀的祖先乃是长沙定王刘发的第十三个儿子,受封为舂陵侯,建侯国于僻远的零陵郡(湘西南)。到了汉元帝时,第三代舂陵侯以封地下湿,山林多毒气难以生活,请求削减封邑内徙。于是就徙封蔡阳白水乡,到了王莽代汉,侯位被削。
至于刘秀家,早在其祖父时就成了小宗,家世也一点点没落:祖父为巨鹿郡都尉,比二千石高官,父亲只是南顿县令,比六百石,且早早逝世。刘秀兄弟丧父后,全靠他们的叔父刘良养大,彻底成了庶民。
这几年家道复振,一来靠刘秀擅长经营产业,二来因刘伯升任侠扬名,兄弟俩一个守成一个进取,如同两根柱子,撑起了家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时值季冬,草碧水明郁郁葱葱的故乡变得一片枯寂。天上又落了雪,让“白水”更加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