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代人下来,这些移民变成了土著,熟悉边疆地理,再在交通要塞设立城邑坞堡“为中周虎落”,使边疆百姓能像父子一样守望相助、并肩作战。
此策实行百年,直到汉宣帝时彻底解决了匈奴问题,边塞守备遂渐渐松弛,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三代人和平下来,新秦中人竟已忘战,此乃前人之大幸,也是今人之不幸。
胡汉兵和上次一样,万余人将城池一角围困,匈奴大人则在外围观战,偶尔齐射一轮。城内众人也纷纷动作起来,或在城头持弓弩守备,或忙着运送石块砖瓦等物御敌。
看到这一幕,臧怒只想起当年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那时候,猪突豨勇进入新秦中,第五伦痛击友军后,成了本地当之无愧的小军阀,却要求臧怒他们“军民打成一片”,每顿餐饭前都要喊:“吾等衣食皆取之于民,故要当护民之兵,不得残害百姓。”
当时很多兵卒不理解,臧怒也懵然,只管守着军令,反正每天开饭前,第五伦在上头说这些话时,他也不管懂不懂,就带着大头兵们,往死里鼓掌——鼓完才能吃饭啊!
直到今日,臧怒开始明白第五伦的那些话的含义。
“想守住新秦中,只靠几千兵卒如何能成?虏众而吾寡,难以相持,此秦末所以失河南地也。”
“非得让本地百姓也悉数参与进来,全民皆兵,形势就变成了我众而虏寡!”
外头耀武扬威的匈奴骑,为虎作伥胡汉兵们根本不清楚,这一次,城内、坞堡中不再是惊慌失措的待宰羔羊,再度披上了先祖的甲,握紧了手中父辈的旗帜,变成了一群为了保卫家国的战士!
一向内敛的臧怒,在城头远眺胡虏两万大军悉数进入秦渠、汉渠这特殊的地形中间,目光中也迸发出了战意。
“这次被围困的,可不是富平县。”
……
此番南下,所获寥寥无几,从浑怀障往南沿途百多里,野外连一个人都看不到。
汉渠、秦渠只是灌溉用渠,深度漫不过马腿,淌水便能轻易渡过,可一座座里闾空无一人,本地人带着粮食,全缩到了富平县城及坞堡中。
这让乌达鞮侯颇为郁闷,部下回禀抄掠无果后,他恼羞成怒。
“烧!”
当着新秦中人的面,将他们祖辈所居的乡土焚为灰烬,说不定能引些还有血性的人出来送死。
但县城和坞堡墙头的本地人只默默拄着矛,眼睁睁看着火蛇在村里肆虐,愤怒如同蓄水的堤坝等待决口的那一刻。
一策不成,乌达鞮侯让万余胡汉兵卒开始围攻最小的坞堡,打算各个击破。
“令一堡告急,诱其余各堡来援。”
乌达鞮侯猜测,新秦中兵卒不会超过一万,且分散驻扎,躲在城池里奈何不得他们,但只要到了野外,面对骑射,就是单方面的杀戮!
围攻才一个下午,这计策就奏效了,入夜后,随着被围攻的坞堡以一敌十,开始燃放不知是何意的薪火,将各堡动向看得一清二楚的斥候回报,说有人出县城来援了!
但不等乌达鞮侯高兴多久,其余各处斥候也陆续回来禀报:
“沟渠之内,九座坞堡,多则两千,少则千余,也悉数杀出!”
喊杀声从县城及各坞堡方向响起,四万军民靠着坞堡望楼烽火指挥,或涌向两渠桥梁断路,或朝匈奴、胡汉军队杀来,这些声浪,最终汇成了一句话:
第409章 并州兵骑
围攻坞堡的胡汉将军,乃是五原太守随昱,据说是汉初功臣随何后代,手下足足有一万胡汉徒卒,征发自朔方、五原等地,成分颇为混杂——半数是汉时屯戍兵民的后代,另一半则是百年来陆续降汉的塞外胡人。
汉武昭宣之世,这些降胡也曾对强盛的汉家产生过皈依者狂热,作为属国兵积极随汉将出塞,漠北之战、封狼居胥,乃至于五将军击匈奴,都有他们的身影,为汉军当向导前锋,用匈奴人熟悉的方式打击匈奴人。
可随着汉家衰败,给属国羌胡的好处没过去多了,而王莽更是以一己之力,用了一代人时间,让这些已近汉化的并州羌胡离心离德。
地位上,王莽将其视为“非我族类”,把属国部族长名义上的王侯纷纷降一级,普通人也被猾吏欺辱,驭之如奴。
王莽嘴上说要和匈奴决战,派了十二部二十万大军驻扎边塞,吃并州的喝并州的,并州人却陷入困境,每户几乎要养一个王师。
加上那几年朔方五原大旱,以至于民不聊生,屯戍兵的后代都反为流寇,更别说属国羌胡,索性加入了匈奴的队伍,调转马头,开始劫掠边郡,为匈奴当向导前锋。
等到胡汉建立后,他们确实是真的思念大汉,因为那些年日子好过。
但皈依者狂热却换了方向,变成对匈奴人的讨好,指望在劫掠时多分些粮食和奴婢。
而面对昔日同胞时,就变得穷凶极恶,这些半汉半胡的胡汉兵,比匈奴人更加残忍好杀,丝毫不顾同州情谊。今年夏初的美稷城之屠,匈奴人开了个头,胡汉兵则包揽了大多数罪恶。
按照魏王私底下的总结就是:“二鬼子比鬼子更可恨!”
但今日,在河南地嚣张了一整年的二鬼子假虏们,终于招致了剧烈的反击!
隆隆鼓点犹如四面八方的雷鸣,原本龟缩在坞堡中的新秦中军民,则如乌云中积蓄已久的骤雨般呼啸而出,朝胡汉营垒的火光拥去。
胡汉兵们已经习惯了有匈奴马队在背后撑腰时的横行无阻,一个个郡县在匈奴马蹄席卷下望风披靡,他们跟着打打顺风仗,颇为轻松,对今日的反击猝不及防。
只来得及匆匆列队,戈矛还乱糟糟时,以短兵为主的新秦中军民就压了过来,额头或臂膀上缠着白色、黄色的布带以做区别,火光映照着他们愤怒的眼睛,仿佛在喷射着烈焰!
北地都尉蒙泽手擎环刀,一马当先,直接朝胡汉兵卒头上劈去。
每一刀,都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
是时候让肆意毁坏家园的侵略者们,付出代价了!
……
蒙泽带各坞堡军民与胡汉兵缠斗之际,臧怒所率的富平县主力,则直扑秦渠与汉渠间的匈奴大营!
汉时的晁错总结汉匈优劣: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
说白了就是在骑兵不足的情况下,不要与其在平阔旷野交战,富平县周围这两渠环绕,坞堡罗列的特殊地形,再加上夜色的掩护,是歼灭入侵者唯一的机会!
然而有马的匈奴人可比无马的胡汉兵机动灵活得多,等万余富平县军民气势汹汹冲到胡营时,只见到空空如也的毡帐和还没来得及熄灭的篝火,营外马蹄印杂乱,匈奴小王在短短时间内,就带着上万匈奴骑溜了。
“追!”
臧怒很焦急:“按照约定,各坞堡也会断桥加以阻拦,胡虏要越过汉渠才能逃出去,务必在渠边追上!”
“当年吾等随大王渡河击胡,便是在沟渠中交战,使胡虏马陷于泥沼中,失去机动,与之短兵相接,乱战之下,遂建奇功!”
然而两条腿终究还是不及四条腿,等臧怒带人气喘吁吁追至汉渠边时,只逮住了匈奴人断后的数百骑尾巴,将其困于沟渠中,而胡虏大部队,则抛弃了二鬼子胡汉兵,悉数彻至渠外旷野上,正在数里开外整队。
“卫尉,杀过去罢!”
经过一夜鏖战,已经激起血性的新秦中人纷纷请战,但臧怒却摇了摇头,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决不能以己之短,击胡之长,万万急不得。
他派遣几千人去支援蒙泽,目光却没法从匈奴军中的左谷蠡王旗上挪开。
“至于胡虏是走是留,得看耿将军何时能到!”
……
“左谷蠡王”乌达鞮侯扶正了头上的胄,回过头,看着在汉渠内砍了几颗掉队匈奴人头颅,插在矛尖上挑起不断叫嚣的新秦中人,心有余悸。
他是万万没料到,如羊一般柔懦的中国之人,居然发动了如此凶猛的反扑,且人数远超他想象,难道新秦中每个男人都成了兵卒?
像被羊角顶到肚子的小狼,乌达鞮侯又是后怕,又感到羞怒交加。
但他也明白,在汉渠之内混战,根本无法发挥匈奴人的长处,只能派遣骑队绕着外围侦查,看看是否有机会找到薄弱之处冲进去,将被困住的胡汉兵救回来。
匈奴的优势是马队且驰且射,需要良好的视野和光亮,乌达鞮侯不断望向东方,期待旭日早点升起。
然而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乌达鞮侯身边经验老道的骑从却皱起眉来。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年长的匈奴人遂跳下马,趴在地上附耳听了一会后,勃然色变。
它们来自东方,让地表微微震颤,让坐骑隐隐不安。
那是蹄声阵阵。
是千军万马!
而这时候,随着一阵阵惊呼,乌达鞮侯也能见到远处的来客了。
打头的是布在东面的百余骑匈奴斥候,他们正拼命加速,躲避追赶,对方来得太快太急,竟连回报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