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谭想起,他们所在的县叫“龙亢”,《易》云,上九,亢龙有悔。上九之数,乃是亢阳之至,大而极盛,故曰亢龙,此自然之象。
桓谭虽然没见过指挥赤眉的樊崇樊巨人,但他和手下的人马,确实有一股亢阳刚烈之气。
而赤眉军随营相伴的妻儿老弱们,这次不跟着西进,但都聚集相送,一个营万人,留守的人占了小半,有被母亲抱在怀里含着干瘪羸弱的孩子,也有头发斑白的老人,青壮一走,他们也要弯着腰找野菜寻吃食了。
但她们目送父兄子弟离开,却没有哭哭啼啼,竟似传说中古时秦军出征一般,竟相勉励,为他们准备好吃食,甚至解下身上的衣物披在子弟身上。
而其子弟则推攮不受,还说:“等打下城池自然就抢到衣食了。”
逼迫樊崇开战的不止是刘玄的傲慢,还有生存啊。
当然,也有没逃走的本地人,站在更远处,目光不善地看着这群霸占自己家乡的外来人。他们中不止豪强地主残余,也有普通农夫。赤眉以为自己在行正义之事,但在淮北人看来,赤眉就是一群蝗虫,不请自入的闯入者,毁灭家园的祸害,天天盼着其早点离开。
赤眉多是步行,衣衫各异,没有像样的旗帜,就是一面上面打满各种补丁,却没有任何字迹的大布。
旗帜下的赤眉兵迈步走动,也唱起了一首歌,让桓谭能记一辈子的歌,赤眉之风。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米罐里没有多少粮食,回过头看衣架上没有能御寒的衣服,岂能不悲?
为人丈夫、父亲者,面对这样的极度穷困的一幕,听着孩子饥饿的哭声,一扭头,一跺脚,拔剑东门去!
然舍中儿母牵衣角哭啼,求他不要离开:“他家但愿富贵,贱妾却甘愿与君共哺粥糜。”
更何况在上有苍天,在下有幼儿,求你不要走!
丈夫没有回头,就像远去的赤眉兵也无一回首一般,只掷地有声,扔下下了一句话。
“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这破世道,欲共哺粥糜而不得,凭什么就要过这样的苦难日子,难道要熬到白发苍苍死去那天不成?我们早就该造反了!
这是他们加入赤眉的原因,但为了生存,就要抢走别人生存的权力,活下来的人,有时候亦会痛苦,这种远征,何时才是尽头?
但这一次,樊崇终于又在新莽倒下后,找到了新的敌人!打那些南阳权贵,打那些自甘堕落的绿林诸王,他心里更舒服些。
男人们出东门,十万赤眉,向西而行!
只剩下一曲歌谣的尾音,在淮北大地回荡。
“咄!行!”
第362章 打虎
魏王二年二月,在送别杜诗西行后,河内的老儒官员们一改方才的不舍,开始剧烈抨击起魏王用人之术来。
“昔日周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二王三恪,投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禄。”
“而今魏王效汤武革命,虽逐暴君诛民贼,然在用人上,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然也,河内名族耆老何其多也,然魏王竟只委军政于外戚马文渊,对本地名士无一重用,却偏爱那杜诗……”
“庄子有云,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如今竟因机事升入京师,真是人心不古。”
先前与杜诗作别时他们还笑吟吟的,如今却成了双面人,但又表示自己骂的是杜诗,绝非对魏王不满:“去年魏王来河内时,我偷偷望其气,皆成龙虎,成五彩,此天子之气也。”
“立刻有人抢着说,我也看到了,有云象人,青衣无手,在日西。气佳哉!郁郁葱葱然。”
与去岁河内名士蔡茂一心投汉被第五伦送去给绿林杀了不同,经过半年冷静,河内人发现南边的绿汉尽是一群绿林草莽掌权,跟他们打交道极难。而北汉则是河北三刘管事,如今连刘子舆都不知所踪,也不可靠。
瞧来瞧去,还是魏王治下的河内安定,渭南渭北打杀反魏豪强的风波也没波及至此。
眼下对杜诗的抨击,多是自己未能得到魏王抬举重用的不甘,说着说着,杜诗罪名更多了:“杜诗乱设机械,扰乱水文,坏了河内风水,今年春天不雨,便他的过错。”
有人更恶毒地说道:“杜诗入关再修水排等机械,坏了关中水系龙脉,有损长安王气,便要铸成大错了!”
众人颔首,决定回去后,开始罗织杜诗水排祸国殃民的罪名送去长安,再整个万民书,毕竟不少被水排、水磨夺了生计的劳力也义愤填膺着呢!
杜诗不知身后这群双面人对自己的嫉恨到了这种程度,只怀揣着忐忑之心乘车而西。
上次第五伦来河内时,特地召见杜诗问对,对他十分欣赏,在干了半年“水衡都尉丞”,在河内各河流设置数十座水排、水磨后,杜诗再度高升。
这次,他被第五伦任命为“司隶都水监”,秩千石,竟是将汉时太常、少府、水衡麾下三个水官合一。从关中到河内,但凡陂池、灌溉、水利、河渠之事,统统由他来管。
杜诗欣喜之余,也深知责任重大,日夜兼行。
这一路上,杜诗时常能看到河内郡紧张的军队调度:自从上个月,马援援助了濮阳,还大胆渡河烧了乌巢,在官渡大败绿林后,俨然是捅了马蜂窝。
比阳王王匡勃然大怒,立刻调集数万大军,大河南岸的绿林都聚集在洛阳、成皋等地,收集船只,一副要渡河报复的架势。
偏偏此时,北汉又不打招呼地内乱了,真定王和赵王打了起来,机不可失,马援只能在亲自沿河布置防御,又给耿纯派了三四千人,凑合着用。
等杜诗的马车艰难经过太行,抵达河东郡时,发现这儿也是一副大战前夕的景象。
阳泉侯张宗已回到此处,他手下的三千河东将士在周原一战大放异彩,人人皆有分地,魏王还亲自授赏,这群河东兵俨然成了魏国极力宣传的标杆,让他们先一步回河东郡,在各个县做巡行。
随着地盘扩大,战争转移到外线,光靠关中人力是不够了,第五伦开始打河东二十万户人口的主意,在功劳的基础上,抬了张宗一手,以换得河东士人百姓羡慕投效。
借着这股宣传的风气,河东太守窦融也开始在春耕农忙结束后,组织人手,杜诗途经安邑时,就看到了源源不断在此汇集的农夫,行进的方向与杜诗一致,听说更早的人,一个月前就被征调去修桥了。
等杜诗到达蒲坂渡口时,去年被新军残部烧毁的浮桥已经修好,巨大的铁牛身上拴着链子。随着腰鼓敲响,背负斗笠、盾牌,脚穿布鞋,打着简单绑腿的魏军,正扛着戈矛,跟着腰挎环刀、骑大马的军官踏过浮桥木板往东行进,人数太多,晃得浮桥吱吱呀呀,过了几天才过完。这场仗,他们也不知是去打上党还是太原……
因为浮桥优先军用,杜诗只能坐船渡过黄河,与前将军景丹的“景”字旗帜擦肩而过。
踏上西岸后,这还是杜诗头一次来关中,有些小小的激动,在路线上,给随行的人提了不少要求。
“先去一趟商颜山,我要看看龙首渠究竟是如何修的。”
“然后沿着白渠、郑国渠向西行进,吾仰慕两渠久矣。”
随从急了:“杜君,大王还在等着你呢!”
杜诗却不管:“只是顺路看看,不耽误,不耽误。”
等抵达关中的粮仓渭北时,看到白渠两边的田亩都犁得很周到,已种下了粟种,青壮离开后,老弱妇孺也在努力灌溉施肥,杜诗才松了口气。
“战事没有耽搁春耕便好。”
正如任光对第五伦预言,说今年春末夏初,陈粮吃尽时,天下必有一场饥荒!杜诗在还算安定的河内亦有此感,因为战乱连年,百姓弃土逃难的缘故,很多地方去岁秋天几乎是颗粒无收,魏王的江山,全靠渭北、河内、魏郡的粮食撑着,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若今岁春耕再荒废,那大饥就要周而复始了。
等抵达长安附近时,杜诗才被巡视城门的中尉第七彪告知,魏王出巡新设立的“上林县”,让杜诗来了直接过去。
第七彪颇为不满,打量着杜诗道:“得了大王召唤,竟来得如此之迟,还不速去谢罪!”
正好张鱼也要去上林奏报,便带着杜诗同行。
上林既然设县,便不再是禁区,不论是官吏还是平民百姓,都可以自由出入。
杜诗正看着上林边缘新开垦出的土地,以及住在宫苑里的长安移民,听张鱼介绍此处近况,却忽听一阵嘈杂之声,座下马匹也不安定乱动起来。
竟是一群人呼呼赫赫地从林子另一端冲了出来,手里端着弩,肩上扛着矛与猎叉,正在追一只野兽,那野兽一瘸一拐,一头扎入猎人们的包围,挨了几箭后蔫蔫倒下。
走近一看,好家伙,一头吊眼白额的猛虎倒毙在地,身长丈余,额上赫然有个“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