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起码来歙那一路的效果是显露了,惊得第五伦一头冷汗,亏得他事先在后方坚壁清野做了布置,而邓晨一方也哑火未能会师,否则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
用兵打仗,看的是谁犯错更少,胜者并非完美无缺,败者亦非一无是处,总结两者优劣才能进步。
第五伦看着岑彭:“君然可有为刘伯升出谋划策么?”
“有,刘伯升主划此策,还让臣看过。”
岑彭不吝承认,果然啊,兵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刘伯升和岑彭的用兵,就是这种路数。
第五伦笑道:“好个岑君然,就不怕我输了?你如何评价刘伯升之策?”
岑彭道:“是良策,也是唯一有机会获胜的路,但此策对大王无用。”
第五伦笑道:“为何?”
岑彭言:“大王用兵,乃是兵权谋家,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以阳谋设重重圈套引刘伯升入套,形如天网,而伯升势如鸟雀,焉能不败?”
从始计庙算到谋攻作战,战争是一个整体的筹划,就像对弈一样,绝非一棋一子妙手可解,除非当真用出了“神之一手”,彻底翻转局面,但刘伯升,还是棋差一着。
岑彭对第五伦下拜,终于能兑现承诺,将另一位恩主的话,转告给魏王:”就像伯石公临终前的遗言。”
“严公说,唯独希望,伯鱼能用我教的兵权谋,用严伯石的兵法,在这乱世里,赢下去!”
“大王的兵权谋,完胜了刘伯升和臣的兵形势!”
“这就是老师对我的厚望么?”
第五伦站起身,负手看着营帐外,默然良久。
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岑彭还能“归还”,但那白发的老将军,却已经不甘地血洒宛城,永远回不了家了。
第五伦甲胄外披着麻,军队里举着幡,至今仍为严尤戴着孝,这场大战,第五伦也投入了自己的情绪,心里憋了一股劲:必须胜!
从在长安设陷阱开始,就一点点谋划,一点点布置。亦有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为来歙的突袭所吓满头大汗之时。景丹的大胜让他欣喜若狂,成重的拉跨叫他骂骂咧咧,但这一切都要藏在王者的淡然自若内,恢复冷静重新布置,不足为外人道哉。
为将者只需要打赢一隅战场,但作为王者,作为统帅,却必须纵观全局。
缄默了很久后,第五伦才开口笑道:“小试牛刀,区区一胜,可不足以告慰严公泉下之灵啊。”
“君然,你要助我,赢得天下!才够啊!”
……
第318章 打扫干净屋子
九月十九,刘伯升战败次日。
来歙没能按照原计划,穿插敌后,大迂回打到栎阳去。
他们在五床山一战打着屯骑营旗号击败越骑营,已是了不得的奇迹,自身伤亡亦不小,从甘泉山渡过泾水时马匹又弃了,靠着步行往东走了百多里,干粮已尽,只能靠打劫里闾解决食物。
但来歙的抄粮计划很不顺利,这一带属于“列尉郡”范围,魏王的故乡,从乡里小豪到平民百姓,对第五伦认同度颇高,豪右以坞堡自守,而那些裹着白帻巾,在黄土高坡上刨食的百姓则不怀好意地看着过境的舂陵兵,他们的斥候经常会一去不返,被当地人打了埋伏。
“这北方的山怎是这模样。”
离开了平原,进入沟壑纵横的土塬后,来自南国的舂陵兵们很不习惯,这里空气如此寒冷干燥,放目望去尽是黄土,森林和草皮只占了小部分,想打个猎改善伙食都不容易。
根据他们那不靠谱的地图,此处应该是位于列尉郡北部的”祋祤县“(陕西耀县),往南距离栎阳还有百余里。
第五伦的留守人员已经从最初的慌乱里缓过神来,前线与刘伯升对峙,后方主要由任光、第八矫等管事,王祖父第五霸则荷甲坐镇于栎阳,任光迅速将消息通知各县,除了守卫仓城外,还在郑国渠、白渠构建了两道防线。
“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
来歙看着疲惫不堪的士卒们,斥候传回的消息显示,第五伦坚壁清野,各县防备甚严,他们没有马匹的情况下,很难再往前推进了。
按照计划,东西两路偏师将在此汇合,一同南击栎阳,但他们已经在这等了两天,邓晨、王常的军队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若能会师合力,便是对第五伦背后致命一击,但若是只有我……”
那就是孤军深入,迟早就被包围聚歼!
“不能再等了!”
来歙敏感地感觉到了危险在步步逼近,越发不安。按照与刘伯升的约定,若是东方未明,那这次的进攻就得取消,他们要及时撤回去。
但越骑营虽然失了主官,仍有百多斥候一直远远吊在后头盯着,己方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底下,原路返回定遭伏击。
“都起来,要走了!”
来歙最终做出了决断,招呼所剩一千多人的舂陵兵在黄土塬的沟壑里集结,却不带他们往南,而是相反,往西北边走!
“来将军,吾等去何处?”
来歙的思路天马行空:“西汉隗氏必趁伯升与第五伦交战时略取北地郡,吾等且去助其一臂之力,在那过个冬,来年开春,再借道回渭南!”
……
“惜哉,魏王果然还是要败了。”
前日,当潼塬战况还未传到栎阳,又听闻有绿林汉兵杀到了后方时,在栎阳宫里搬书的班彪如此暗暗感慨。
“新失其政,赤眉、绿林首难,豪桀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第五伦身为新吏,乘势拔起魏地,于京畿反戈一击,一旬之内,长安异主,王莽出奔,虽是以臣伐君,但确有诛暴之功。”
“然而第五伦自矜功伐,贪图诸侯之位,宁奋其私智而不应大势,自尊为王,欲以力征经营天下。如今以其四分五裂之地,以御柱天大将军堂堂之锋,至使庙策穷尽,绿林长驱直入,这魏国土崩瓦解旦夕之间矣。”
宫里窃窃私语的臣子,在班彪眼中是在各谋出路;王祖父第五霸亲巡城郭,是敌人兵临城下的前兆;那些被征召去郑国渠、白渠两道防线执勤的工匠、官奴婢,在班彪看来,跟纣王授兵于刑徒,欲使之抵抗周武一样,怎可能赢?
每一个迹象,都让班彪笃定自己的认识是对的:“汉命已还,天数有违,魏王江山难恃啊。”
于是他开始为这栎阳宫里的书而惋惜,搬了那么远已有遗失,这要再换一位主人,还不知会遭遇何种灾祸。
“看来我还是要找机会去渭水边,劝魏王顺应大势,倒戈卸甲,也好保全百姓,保全书籍……”
然而就在他遐想之际,城外还真有一支五千多人的军队“兵临城下”!
但不是刘伯升的汉军,而是耿弇奉诏将兵北上,要去追赶来歙!他昨日从渭水边出发,急行军一昼夜抵达栎阳,看到此处无事才松了口气。
耿弇也不进城,让士卒抓紧时间休憩,只让人入栎阳通报战况。
“刘伯升已死,绿林贼寇溃败,魏王大获全胜!”
整个栎阳欢声如雷,连在栎阳宫里魂不守舍,忧心前线的王隆都热泪盈眶,加入了庆祝。
唯独班彪呆愣在了原地,嘴巴微张,半响说不出话来,这不应该啊!为何如此之速?
这件事对他的三观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而作为一个饱读圣贤书,已经形成了自己一套思维和看待世界方式的人,班彪第一反应是:假新闻!
“王莽败亡前,也曾令东方槛车传送数人,言‘刘伯升等皆行大戮’,士民知其诈也。”
班彪恢复了那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睿智,暗暗摇头:“这是第五伦安定人心的伎俩,学什么不好,竟学王莽?骗得了一时,骗得了一世么?”
“真是自欺欺人!”
……
班彪死活不相信第五伦这么快就击败刘伯升,同在栎阳,另一个人却是长长松了口气。
自从十多天前,阴丽华和阴识翻脸,甚至刚烈到铰了头发断绝与刘秀的婚事,魏王对她的控制就松弛了许多,甚至派人给阴丽华和阴兴姊弟在万年陵邑里安排了一间院子居住。
阴丽华仍时常往万年宫里跑,给被软禁的王嬿带去外面的新鲜消息,她自己又主动请求任光,托了他的关系,表示自己承了魏王大恩,如今魏军与绿林交战,她也想要出点力,愿加入为魏王绣旗帜的织女当中。
魏国肇造,旗帜是很缺的,如今只能满足前线所用,各县竟都插不满,而这每一面都得靠人工来缝,自然也快不起来。
阴丽华在家中时虽然是淑女,但女工亦是学过的,且能绣得颇为精致,任光拗不过她三番两次恳求,而第五伦也没说不,便答应了,甚至还给她一份报酬——每个月五石粮,两匹布。
但对姐姐迈出这一步,她那十五岁的弟弟阴兴感到不解:“阿姊,吾等纵然不能归去南阳,魏王也敬之为宾,衣食无忧,何必做这些事?”
“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