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那些狂热的小弟,就这样打着“为郭大侠好”的名义,将郭解送上了不归路。
第五伦和第五霸做事有章法,能约束里民族人,高筑墙广积粮。可若是这些人投到门下,不听管束,反而打着第五氏的名头干点“大事”,反而不美。
于是第五伦朝众人拱手,婉拒了他们的投奔。
“伦赶赴常安,不能带太多伴当,诸位侠士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群人本就是来吃白饭的,便嚷嚷着说虽不能跟随第五伦,但愿替他保卫第五氏坞院,看家护门,做宾客徒附。
但第五氏本有徒附族人,不少还是家生子,知根知底,可不比这群陌生人更靠得住?
第五伦让第五格出面,只道家中粮食不够,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失望,底下便有人愤然起身,冷笑道:“人皆言,第五伦孝悌有侠义,今日一看,竟然为了几斗粮食不愿意收容吾等!长陵难道只有第五氏一家豪右?诸君,走,吾等投别家去!”
说着便骂骂咧咧走了。
还想道德绑架?第五伦也不留他们,众人便各自星散,竟真一个都没犹豫,看得第五伦直摇头,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果然没人是为了所谓“侠义”而来啊。
倒是第五霸在众人走后,故意低声问他道:“伦儿,你不是整日都在说天下要乱么?多点人手不好?”
第五伦笑道:“宁缺毋滥。”
而且他也没说谎,家里钱粮缺口已经很大了,怎能再加这几十张大饭量的嘴,一吃几年啥正事也不干?
第五霸很认可第五伦的选择,笑道:“你做得对!老夫年轻时去下邽(guī)游历,听说过廷尉翟公的故事。那翟公做大官时,家中门庭热闹得好似集市,关都关不上。可等到他罢官后,昔日满口忠心的宾客却全跑光了,门外冷清得可以设罗网捕鸟。”
第五伦颔首:“我猜,等翟公再次做官时,曾叛离他的宾客又拜在门下了吧?”
“然也!”第五霸道:“于是翟公将所有人赶走,还在大门外写了三句话。”
“哪三句?”
第五霸瞪了眼半天,然后道:“忘了,只记得说什么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没错,虽然这些流氓无产者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股力量,但他们的忠诚度可没嘴上说的那般好听,一旦主人遭遇挫折,便会反水叛逃。
而等到第五伦未来真正需要利用到他们时,他有信心。
“狗饿了,就会回来的!”
……
这小插曲耽搁了第五伦几刻,等第五霸送他到里道与大路的岔口时,才发现这里已经挤满了车马,居然是全乡有头有脸的人,都来给第五伦送行。
从乡中的三老、力田,到诸多亲戚,都是满口祝福之语,折柳枝佩戴在第五伦身上,又敬酒为他壮行。
末了,众人还按照这时代的规矩,陆续送上了奉钱,就是送行的红包。
据说两百多年前的秦朝,汉高祖刘邦还是个小亭长,押送徭役去咸阳,萧何、曹参等同僚也送他奉钱。因县城小吏并无多少俸禄,一般人只送一百两百,交情深的送三百。
结果萧何却偏偏送了五百,这件事让刘邦记了许多年。等到天下平定,汉家肇造时,不但以萧何为第一功臣,还在他封户食邑的基础上,又加了二千户,作为当年萧何多送两百钱的报答。
萧何那是雪中送炭,今日诸家给第五伦塞红包,只能算锦上添花,不过,倒也添出了许多花样来。
比如第六犊,代表家族送上奉钱一万,粮食若干。
第五伦欣然接受:“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我家缺的就是粮食。”
至于第七彪,则奉钱一万,还有他家收藏的刀兵武器二三十件,装了一大车。
第五伦拎起一把刀试了试,欣然道:“兄弟阋墙,而外御其辱。我不在家时,多了这些兵器,又有第五、第七两家携手,就不怕有外乡人来欺我宗族了!”
第八直则献上奉钱一万,还别出心裁,将家传的《韩诗》抄了好几卷,用丝绸仔细包裹着送给第五伦,这可是他们的家传之宝。
第五伦面露喜色:“我听人说,只要学好了经术,取青紫之绶,犹如俯身拾草芥般简单,送我的不是书卷,而是大好前程啊。”
这孺子太会说话,只让诸家如沐春风。
轮到第四咸时,他家倒是简单粗暴,除了钱还是钱,一口气送了奉钱两万!虽然这几年来钱币价值猛跌,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更夸张的还在后面,第四咸举起一枚钥匙叫众人看见,又将其郑重交给了第五伦:“还有常安城内宣明里宅一区,乃是我家置办的房产,如今暂无人居住,伯鱼在常安时,可随意使用!”
不管在哪个时代,外乡子弟想在首都落脚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买房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不可能。而租金、食物甚至是柴薪,也贵得吓死人。
第五伦笑道:“宗叔可是给我省了一大笔钱。”
又故意戏言道:“且先说好,这算赊还是贷?”
第四咸则大笑道:“第五郎官,这已算贿赂了!”
他说得没错,这些奉钱,已经超过了正常的人情往来,而是各家给第五氏交的保护费,以及对第五伦未来的投资。
作为本乡两百年来第一个孝廉,第五伦被许多人寄予了厚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若能出头为官,能给宗族带来不少方便,尤其是第四氏,与第一氏翻脸后,急需新的靠山保证贸易顺畅。
见第四氏如此识相,第五伦也决定,等下次回来,便该约着第四咸好好聊聊了。他目前想到的几种发财屯粮之道,都少不了商贾参与。
倒是第三氏家主名曰“第三次”,挪到最后,见诸家或有花样,或出重金,唯独他家钱不过万,不免有些羞愧和畏惧,生怕第五伦不快。
第五伦却不以为忤,同样郑重地收下:“第三氏人口不过百,却赠了我万钱,相当于每户多出了一次算赋,这份情谊,伯鱼记下了!”
此时日上三竿,送行仪式结束,作为乡啬夫,第一氏竟还是没派人来,这是要装死到底了。
第五伦心中冷笑,看来他们还扛着家族过去的荣耀不放,既然如此,那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将第一氏彻底边缘化!
如此计较着,第五伦看着面前要用一辆车才能拉下的“巨款”,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古人云,黄金千两,难买季布一诺。”
“而伯鱼之诺,又值多少钱呢?”
……
第29章 渭水不洗口赋起
各家给凑的钱,当然不是已被禁止使用的前汉五铢钱,而是本朝最新的法定货币“货布”。
这货布模仿周朝的布币,不是电视上常见到的孔方兄,竟是有棱有角,样子像个铲头。它长二寸五分,广一寸,其文是悬针篆,右曰“货”左曰“布”,看上去还挺精致的。重二十五铢,相当于小额的货泉二十五枚。
第五伦让人将各家所赠奉钱收一起,又将第五霸给他的“生活费”,两万钱也放了进去。
一共八万钱,便是3200枚货泉,也够沉了。
第五伦抓起几枚货泉,手摸着上面的悬针篆,感慨道:“诸位昆父宗兄赠我奉钱,是因为常安城中与郡县不同,凡事必以钱帛交易,不然便是触犯律令,要去钟官服役。诸位唯恐我孤身为郎,钱帛乏用,举手触禁,也让外郡的郎官同僚笑话。”
“可我也知道,这些钱,来之不易。”
第五伦道:“朝廷每年八月案比算人,查验户口。民十五以上者,每人要交120钱,此为算赋;而七岁到十四岁者,每人交23钱。加起来,一户五到八口,每年必须凑数百上千钱来,还不得以粮食代缴,只能拿出家中粮秣布匹去集市贸易。”
因为第四咸在,第五伦也不抨击奸商压谷价牟取暴利了,只道:“近年来赋税无常,许多人因凑不齐算赋,不得不为官府服役来偿。或被遣去西海郡与诸羌作战,或拉着粮车前往北方匈奴。背井离乡,寒暑侵袭,常常物故于道。”
每个里都有这样的人,来送第五伦的不止是各家族长,还有些看热闹的普通百姓,这一席话,说得他们心有戚戚。
说到这,第五伦竟将手里的钱重重扔回车里,叮当有声:“所以临渠乡的宗族里民,比我更缺钱!我大不了吃食省一些,衣裳穿旧一些,可汝等缺钱,却要付出性命代价!”
前朝鲍宣有七亡七死之说,其中二亡便是县官一年多次收取更赋租税;三亡则为贪吏勒索贿赂;五亡是苛吏频繁征发徭役,让百姓失农桑时。
新朝状况并无改善,三亡威胁之下,普通人家每年的钱都不够用,就更别提王莽动不动来次货币改革,让屯钱备灾的人家遭遇重创。吃一堑长一智,于是大家只能临时凑钱,不够的话,便只能找大户借高利贷。
第五伦打听过,本乡最喜欢搞赊贷的豪右,正是第一氏!利息也不算高,百分之二三十而已,但第五伦连这点利,也要给他家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