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氏最老实——这个家族与第五氏相邻,埋头种地,经营田畴,甚少参与争斗。
第七氏最凶恶——第七氏是远近闻名的恶豪,家中多轻侠之辈,整日舞刀弄剑,欺压弱小,据说还跟茂陵大侠原涉有往来,暗中做些违法勾当。
第八氏最好儒——这个家族最后迁来,好地都被亲戚占光了,人口比不上第一氏,打架斗不过第五、第七,做生意也被第四压了一头。于是他们祖先自费前往长安学经,吃到了经术的红利,元帝年间时出过位博士弟子,那时候太学生还是金贵的。
所以第八氏最重视教育,家传一经,可近来有些中衰,很久没出过太学生。今年第八矫更被第五伦抢了名额,导致两家关系有些僵。
总而言之,几个家族虽名义上还是亲戚,实则一盘散沙,甚至为了各自利益结仇争斗。
“现在形势是这样,但几年后就不一定了。”
第五伦心中如此想着,已经离了大路,踏上前往第五里的乡间小道。
道旁尽是阡陌分明的田地,加起来恐怕有上百顷之多,其中他们家就占了一半,其余分属几十户人家。有小沟将水从成国渠引来灌溉,粟米已经收过,而宿麦还没种下,正在准备开耕事宜。
几个汉子拄着农具,正在田边用瓢喝水,他们荆钗布裙的妻女提着饭食来送,瞧见第五伦骑马过来,都站起身朝他作揖。
“见过小郎君!”
第五伦笑着回应,这些人大热天还要穿着犊鼻裤干活,阳光将他们的脊背和脸庞晒得黑黝黝的,肩膀上有拉犁时绳子留下的勒痕,毕竟不是每家都能拥有耕牛。
里中大多是自耕农,但不少人的地已被第五氏兼并,一些外来流民为逃避官府劳役赋税,也投靠豪门,成为徒附奴婢。
距离里聚近时,无法开辟成农田的坡上种满了桑树、麻畴,亦有人在其间劳作。
如果说田地供给的是食,那这些经济作物保证的则是衣。第五伦这一身锦衣绣服和每天吃的膏粱之食,都是佃农奴婢双手创造的劳动成果,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适。
不过,阶级虽由出身决定,但一个人心向何处,却要看他后天所作所为。
正在这时,第五伦听到果园处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声。
却是一个摘梨的里民不慎从树上跌落,正抱着腿干嚎,第五伦分开众人凑近一看,发现一根木刺深深扎进他没穿鞋履的脚板,已经出了不少血。
仔细看此人痛到扭曲的脸,却是认得,虽然三四十岁了,辈分上却算他远房侄儿。第五伦招呼旁边的人帮忙拔了刺,找块布包扎好止血。又见伤者连鞋履都没有,一瘸一拐恐怕难以走回两里外的家中,遂让第五福牵马载他回去。
“小郎君,我牵马载他,那你怎么办?”
第五福大饼脸上写满了不乐意,里中族人有亲疏之分,按照与家长的血缘远近区分地位高低。第五福家离大宗较近,还没出五服,从小就跟在第五伦身边,儿时做伴当陪他读书识字,长大为仆从,以后会替第五伦管管庄园,不劳而食。
要他给地位低下的远亲牵马,第五福当然不高兴,而那伤者也连连推说不敢。
第五伦摸了摸后面:“马背将我膈疼了,想走路回去。”
他帮那受伤族人上了马,打发第五福离开后,迈着步朝里门处行去,倒是果园、桑园里的男女族人们面面相觑:“这半个月来,小郎君待人比过去和蔼不少啊。”
“没错,往日路上见了都扬着头,如今却会止步拱手,脸上还时常带着笑。”
这在过去几代家主身上,是不可想象的。
里聚位于一座地势稍高的塬上,土黄色的里垣将其环绕,只开了南北两门,都有里监门守着。平旦时分开门放族人仆役去劳作,天黑时关闭,以防盗贼宵小。
在这儿,什么验传、符节都不管用,进出只用看一样东西——刷脸。
陌生面孔、外乡口音会被当贼一般提防,哪怕是官府税吏,没有第五氏家长点头,也休想进来。
听说前朝昭宣时,皇权还是能下到乡里的,但元成之后汉朝皇帝以德治天下,管控渐渐松弛了,导致兼并成风,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新朝建立后下达了“王田私属令”,宣布土地国有化,并禁止奴婢买卖,但暗地里的交易仍屡禁不止。
第五伦进里门后受到更频繁的礼遇,人人都识得这位小郎君,也对他近半月来忽然和蔼的态度暗喜。一个好说话体贴族人的大宗家主,意味着族人未来十年甚至几十年的生活能好过些。
众人却不知,第五伦其实也在庆幸,庆幸自己拥有如此庞大的宗族。
第五伦看过里中户口薄册——掌握在他祖父手中,数据真实的那卷,而非里长给官府税吏看的假账。
里中一共五十七户人家,男女老幼人口四百六十九,其中大男子,也就是丁壮一百九十七名,其中大半都姓第五。
若能勤加训练,搞到足够兵器武装起来,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武装。
第五伦对里人关爱有加,除了身为剥削者的愧疚外,还有他对未来形势清醒的认识:
“凛冬将至,孤狼死,群狼生。”
……
里中土路凹凸不平,下过雨后一地泥泞,生活污水从路旁小沟流过,步伐傲慢的黑头猪和鸡鸭鹅随地乱拉,味道很不好闻,乱跑的孩子脚底又将秽物带得到处都是。
七拐八拐的小路通往各家各户,屋舍盖得很不规整,若不亲自走上三四回,出了门一准迷路。
唯独有条路是用鹅卵石铺就,以北里门为起点,经过一株大榕树下的平地后,就抵达大宗的坞院。
坞院其实是独立于里聚南边的单独建筑,占据了塬上最高的位置,院墙坚固高大,门媚森严高耸,一抬头能看到一排铁灰色瓦当。
门边放着几根做工粗糙的矛,四个看门人正在说笑,见到第五伦后立刻停下话头,迎他进去。
“老家主嘱咐了,小郎君一回来就去见他。”
第五伦离开县城就一路奔回来,他料想自己退学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祖父耳中。
“还好,家里还能有半刻平静。”
进了门后,只见院落分前、中、后三进,前院是私属奴婢住的地方,土屋简陋。两旁设马厩、车房,相较于宽大的马厩而言,马却少得可怜,只有匹赤红老骥低头嚼着没什么营养的刍草。
中院为双层主体建筑,有主人的居室和待客的厅堂,但第五伦找了一圈却没看到祖父。
“大父何在?”
“在后院,果园送来了新收的栗子。”
由中心建筑偏门可入后院,后院分布猪圈、作坊、厨房等建筑,隔着墙还有座园圃,圃内菜畦整齐,冬葵与韭菜长势喜人,旁边有水井、沟渠可供浇灌,主人家的日常食蔬便来源于此。
第五伦的祖父却是在厨房里,老头喜欢吃栗子,此刻正站在灶边,等待板栗烤熟。
第五伦不由放轻了脚步,他对祖父还是有点怕的,走到他身后作揖:“大父。”
老爷子转过身来,本来总板着面孔的他,看见孙子就笑了,脸上满是皱纹。
“伦儿回来了。”
老爷子名很霸气,叫“第五霸”,是第五氏西迁后的第九代家主。
光看相貌,根本猜不到第五霸已七十有一。第五伦往日若起得早,还能看到他在院子里用凉水冲澡,再拎着长剑耍上一刻钟,每日如此勤勉锻炼的结果就是,老爷子古稀之年依然一身肌肉。
别家的地主,都是驼着背、背着手慢悠悠巡视田地。第五霸则带剑骑马与族丁招摇过市,吓得十里八乡的盗贼都不敢来第五里造次。
而他手上更有多年舞刀弄剑留下的厚厚老茧,俨然多了一对铁掌,用火钳从坑灰里掏出一颗滚烫的板栗,随便一吹就掰成两半,将果仁递给第五伦。
第五伦接过小口小口吃,嫌烫。第五霸则是一次两个放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亏得他牙口还没落光。
这年头的板栗远没有后世甜,第五伦只想着改天要不要弄点糖浆,给爷爷整个糖炒栗子尝尝。
第五霸又递给他一把剥好的栗子:“如何?果然如县宰所言罢,朝中派大夫来巡视考校,不过是走了过场罢。”
“确实如此。”
第五伦嘴里吃着板栗只唯唯应允,在第五霸问今日来的是哪位大夫时老老实实回答。
第五霸还不知道第五伦在县城里做得好大事,故心情甚佳,抚着花白的胡须道:“等到十月份,你就要去太学了,这件事可喜可贺!去年酿的酒熟了,我让庖厨杀了只鸡,割了扇肉,你陪老夫喝几盏。”
时值午后,妇人们已经开始淘米煮饭,庖厨忙里忙外,隐隐能闻见陶釜里飘出的肉香,不过第五伦却暗想:“今晚的主菜,大概是竹板烤肉吧。”
第五霸用小拇指点着本乡最西边的那个里,自得道:“第八老儿一向自傲于他家世传一经,出过太学生,看不起我家。如今他幼子第八矫却被你压了一头,真是快哉,也不枉我给县宰如此多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