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景丹最后提到的义学,就是“仓廪实则知礼节”了,第五里大有变成本郡模范村的架势。
但景丹见义学还没来得及落实,不知后效如何,只简略提了提,倒记住了第五伦随口胡诌的“请百戏演孝经故事给乡民看,以普及教化,觉得是个好主意。
随着景丹讲完见闻,张湛越来越惊奇,一向端庄的他,甚至拍着大腿赞叹起来:“我自从上任郡尹一职后,便修典礼,设条教,希望政化大行,却没有注意到,第五里竟出了一位年轻的贤人啊。”
先前还叫人家孺子,现在直接喊贤人了。
这下张湛有点明白第五伦为何婉拒出仕了:“如此看来,伯鱼明明是位不学自明的大贤,我却以为是小才,除以佐吏之职,难怪他不愿意出山啊,是我草率了。”
张湛为人刚正,性格也有些偏执,倒是很擅长自省。
“如此说来,郡君还要继续辟除他?”
景丹笑道:“佐吏再往上,可就是曹掾了,莫非我下次去,要直接送他一个铜印黄绶?”
他倒是给张湛添了把火:“《孝经》云,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若是第五伦真能将第五里治得井井有条,实现了修身齐家,让他负责郡中教化又未尝不可呢?”
“郡君,若无合适的职位,我愿意将文学掾让出来。”
景丹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有一颗掌兵的心,他早就不想干这松闲职位了,希望换一个有实权的兵曹掾或贼曹掾来当当。这也是他没有对第五伦嫉贤妒能的原因,此刻拼命暗示张湛。
张湛还真动心了,反问:“第五伦几岁了?”
“十七。”
“太小了,按照惯例,没到二十,做不了长吏曹掾啊。”
张湛犯愁了,景丹还在怂恿他:“古有甘罗十三为相,何况十七做曹掾?”
张湛太过古板,笃信程序,摇头道:“我是想继续辟除他,但又怕揠苗助长,第五伦是一株好秧,应该移植到上上之地去。”
“他两让两辞,又在里中亲自实践孔子庶之、富之、教之之道。立操如此,别说列尉郡,放眼雍州都极其罕见。看来,他的器量与孙卿一样,绝不是小吏能容得下的,宜为当代名臣矣!”
宜为当代名臣,是张湛对景丹的赞誉,如今又给了素未谋面的第五伦,评价竟然如此之高?
景丹心中一惊,明白张湛的打算,甚至有点嫉妒了:“郡君莫非是想举他为……孝廉!?”
……
孝悌,天下之大顺也;廉吏,民之表也。按照孝子肯定是忠臣,廉吏肯定能治好地方的道德逻辑,从汉武帝时规定郡国每年举荐孝顺亲长、廉能正直者各一人,遂成定制。
举孝廉乃作为从汉到新,帝国的选官正途,乃是朝廷官吏的主要来源,名公巨卿多出于此,三十年前,张湛就是靠着举孝廉步入政坛。
景丹说对了,张湛确实生出了察举第五伦为孝廉的想法,毕竟这两辞两让的品行,从前汉到本朝,都十分少有啊。加上他齐家治里的才干,传遍数县的名声,在张湛看来,第五伯鱼绝对够格了。
“但不可能。”
“绝不可能!”
说起这个张湛就难受,经过一百多年发展,举孝廉早就没初时那么简单,毕竟郡国真正有德操的人其实是不多的。加上孝廉可不经考核直接做官,利益诱惑太大,这里面的勾当是越来越脏了。
贿赂上位就不说了,就算正常举荐,也常常以族为德,以位为贤,贡举则以阀阅。浊流之下,连张湛这种还算正直的官员也不能免俗。
张湛遗憾地摇头:“今年本郡两个孝廉名额,已经定下,一个是王氏族侄王隆,一个是萧家的嫡子萧言。名单已上交朝中,无法更改!”
没办法,想要在郡上顺利理政,就必须和豪右合作。岂不见前汉那句话?
“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
流水的郡守铁打的豪右,两百年积蓄的实力,不容小觑。
这年头天下豪右虽众,但也分三五九等,最弱小的就是第五伦家那种小地主,也就在窝里横,出了村啥都不是,也没有任何阀阅。
第二级是县乡之豪,他们势力更大,能够武断乡曲,祖上出过六百石以上官吏,比如第一氏,就是混得最惨的县乡之豪。
最顶尖的就是“豪大家”,也可以叫大豪,其特点是田产遍及郡县,掌握地方要害,祖上是阔过的,出过二千石甚至三公九卿,自己则身居侯伯之位,手眼通天。
至于势力跨州连郡、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世家豪门”,这年头还没有出现。
列尉郡只有两个“豪大家”,他们甚至不是张湛能得罪得起的。
一个是前朝汉宣帝第三任皇后的家族,邛成侯王氏,其家主王元喜好交往朋友,名望极高,听说与国师公的亲信,“国士”隗嚣是莫逆之交。
另一个是萧何后代的家族,重新迁徙回长陵的萧乡侯萧氏。
过去十年,列尉郡的孝廉基本是两家人轮着来,趋势很难逆转,族中子弟空缺时才由低一级的县乡之豪,或真正被郡守看中的贤人顶上。
今年确实不巧,名额提前被萧、王子弟瓜分,连张湛颇为欣赏的景丹,都没混上“廉吏”,更别说第五伦了。
“也不必继续辟除第五伦了,暂且先这样。”
张湛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宽慰景丹,遗憾地说道:“既然名额已定,还是下次吧。”
“孙卿与第五伯鱼,下次一定要入选本郡孝廉!”
……
而另一边,临渠乡第五里中,第五霸终究还是没拿火钳收拾第五伦。毕竟族中大权,他都随着宰肉刀一起给孙儿了,这小鬼头,肯定有自己的计较。
这天清晨,第五霸手持钩镶和没开封的环首刀,正与第五伦你来我往,教他武艺。
一晃神想起前日的事,第五霸嘴上还是忍不住:“伦儿,你拒绝郡大尹辟除,实在是草率了些……”
第五霸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官迷,或许是自己蹉跎一生只混了个乡吏的缘故吧,一心盼着第五伦出人头地,给家门阀阅加点资历。
第五伦挥出一刀,笑道:“大父。”
“此次婉拒,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一点都不草率!你且听我细细说来。”
……
第18章 公元一世纪什么最重要?
“大父,我家地产钱粮,算多么?”
面对第五伦的反问,第五霸忍住一刀狠狠劈去的冲动。
“不多,在你修了义仓后,还越来越少了。”
“那我家族望阀阅,算高么?”
第五霸默然不答,只是手里的兵器力度大了几分,与第五伦的刀相碰时,震得这孙子手掌发麻。
老爷子不开心了,他们家两百年了还在县乡里厮混,最高就是个乡啬夫,没资格立阀阅,都低到地平线去了,丢人啊。
第五伦再问:“我在小学数年,虽然名列郡中前十,但只学过孝经论语,要论经术之才,能赶得上那些胡子一大把的在野硕儒么?”
“什么五经六经孝经,反正老夫都听不懂,怎么比得出高低来?”
第五霸很不高兴,钩镶卡住第五伦的刀,一把将它甩飞出去老远,结束了今早的较量——第五伦最近对武艺很上心,祖孙二人每天都要练上一会。
第五伦给祖父递了汗巾,笑道:“既然三者皆不出众,那从县令到郡尹,为何轮番来辟除我做吏?”
“因为你孝悌,有才干。”第五霸不假思索,自己家的孩子,浑身都是优点。
可他说得太宽泛了,第五伦问到了关键:“彼辈又何以知道我德才皆备?”
他自问自答:“因为我的让梨让学,已经让出了名声来!其下成蹊,人便不请自来。”
公元一世纪什么最重要?名望!
正所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第五伦发现,这年头有个好名声太重要了。新朝没有科举,只有察举,虽然州郡举荐主要考虑族望、阀阅和故旧关系,但每年还是会有几个苦孩子一朝跃上龙门,靠的便是在郡县上的孝悌之名。
“大父,你可听说过茂陵大侠原巨先的事迹?”
“自是知晓。”第五霸对此人耳熟能详,而第五伦则是在县城里听人说的。
原涉的父亲是汉哀帝时的南阳太守,原太守死后,原涉去奔丧,居然拒绝了当地豪强、官吏送来的丧钱上千万!上千万五铢钱啊,那时候王莽还没乱来,物价尚未飞涨,购买力相当于后世好几千万RMB。
不但视钱财如粪土,原涉还按照严格的儒家礼节,住在冢庐墓道里,为父亲守孝整整三年。
因为汉末道德败坏,履行三年之孝的人不多,加上拒财之举,一时间原涉名满京师。
于是衣冠慕之辐辏,守丧礼刚完毕,请他去作郡府议曹的使者就像疾风一样赶来,仰慕他的士人也从四面八方聚集,自带干粮,愿意倒贴为宾客——听说第七豹就去给原涉当过马仔。
连第五霸也对此人很佩服,笑道:“若老朽年轻上三十岁,或他早生几十年,说不定也去当原涉宾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