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生生挖九条河道,秦皇汉武恐怕都没这本事,更不靠谱。
讨论来讨论去,倒是只把造成黄河决口的元凶是“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搞清楚了,第五伦去过大河上游的新秦中,河水清澈无比。
而在中游的关中一带就不同了,生态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口破坏,水土流失加剧,使得河水越发浑浊。雨季很容易溃决,不得不加高堤防,以致高出平地,就像筑墙而储水,一旦决口,不堪设想。
汉武时河水一决,而今再决,王莽朝廷里的士大夫们不明治水之法,复古居然复到这上面来了,出的主意就没一个靠谱的。
至于桓谭,也是门外汉啊,他只建议应该效仿汉武时,加以主动治理:“汉武时发卒万人筑塞,下令以薪柴及所伐淇园竹所制成的楗堵塞决口,成功让大河离开瓠子,归于故道。”
“本朝若能效仿,计划既定而后实施,费用不过数万万,却能驯服大河,且可使下游流民有事做有饭吃,不至于走投无路做了盗贼。如此,上可以承禹业,下可以除民害。”
然而结果是,王莽最终没有采纳桓谭的主意,反而觉得堵不如疏,决定顺从水性,使河水在新道自由流行,不再归于故道。
所以究竟为何不治呢?第五伦说了这么多,依然没有给冯勤一个明确的答案,可当地人却暗暗揣测过:“一旦大河回归故道,便可能会将岸边的元城淹没,那里可是有皇帝祖坟啊!”
让百姓喂鱼,还是让祖先尸骨泡澡,这难道还用选么?
莽子哥的想法不好猜,不好说这是阴谋论,还是确有其事。毕竟就第五伦看来,王莽确实对老家极度重视,那儿理论上属于魏成,实则类似直辖,元城县宰归宗正管,甚至不需要向魏成上计,第五伦却有义务保卫元城安全,凭什么啊。
其实汉武帝时那次决口,也是因为宰相田蚡为了保住自己在河北田地的私欲,而扔了十几年没治,这次亦有不少朝臣重复了当年的错误,觉得河决乃是天意,堵了反而违背上苍。
于是王莽放任大河肆虐,却跟匈奴、句町较起了劲。
真是一念之差啊,第五伦暗想:“当初要是将与四夷交战的钱粮人力用来治河,尽力将决口堵上,让河水归于故道,黄河清平,天下称颂,说不定你王莽就是真圣人了。”
可历史没有如果,十余年来,兖青许多个郡依然是黄泛区,泰山贼里大半是河患难民。
去年河平又有数千难民,在号称仙人的女子迟昭平带领下举事,俨然变成了“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剧本。
观完河水后,第五伦也要继续上路,他看这魏成郡形势挺不错,西倚太行,东连河济,形强势固,襟带大河南北。春秋时,齐、晋尝角逐于此。及战国之季,魏人由以拒赵而抗齐。自秦以降,黎阳、白马之险,恒甲于天下。楚、汉之胜负,于此而分。
王……王霸之地也!
可很遗憾,经过这决口后,魏成郡的地利大减,远不如秦汉之时了。
第五伦回首那道犹如残躯的河堤,忧心忡忡:“大河天险移走了,外敌想要从东面入侵魏地,变得更加容易!”
……
魏成郡虽然首府在邺城,但东部各县的中心却是魏县,汉时的都尉、新朝的属令府都驻于此处,这也是第五伦此行的目的,试图拉拢东部豪强,控制这边的郡兵。
郡兵四千,分别驻于三地:邺城一千,随着李能退了一步,已为第五伦令督盗贼张尨控制,但成分良莠不全,战斗力很成问题,且军吏多是邺城大小豪右子弟,不易沙汰,第五伦宁可借壳上市,另练新兵取而代之。
此外魏县二千、元城县一千,理论上都受属令调遣,第五伦若想对付李能,他们的支持不可或缺,起码要保证不要从背后捅刀子。
听说大尹行春途经魏县,比第五伦还晚来魏郡的属令立刻带着官吏出迎。
属令史熊,乃是北军校尉提拔而来,他家世不一般,乃是汉宣帝外祖母家,和本郡的平恩侯许氏一样,算是汉朝外戚,但在新朝却没有没落,反而被封为“和平侯”。
史熊就是和平侯的长子,贵戚子弟,三十多岁年纪。他一直呆在北军的温室里,哪见识过外面的酷烈斗争,第五伦在邺城明明提醒过他,结果刚到这边,这傻大个就被郡东豪强们架空了。
经过大河边的对话后,冯勤开始更愿意给第五伦提供些信息了:“真正掌握魏县两千郡兵的,是兵曹掾柴戎。”
可还不能第五伦会会此人,魏成郡属令史熊、兵曹掾柴戎二人甫一见面,就告诉了他一个十万火急的消息。
“大尹,元城宰派人来求援。”
“河平流民贼外出抄食,以数千人侵犯元城,请求魏成驰援!”
真说来就来啊!
这是内忧未消,外患又至,第五伦只想起在大河堤坝旁的神预言,暗骂自己。
“伦,你个乌鸦嘴!”
……
注:王莽年间对治河的争论见《汉书沟洫志》,桓谭同志与会并记录。
第160章 大新龙脉
作为田齐的后裔,元城王氏原本住在齐地,直到汉武帝时避仇人才搬到这来,数十年后出了汉元后王政君,五侯崛起,王莽代汉,一时间这座魏郡边缘不起眼的小城俨然成了龙兴之地:免租免税,粮食自留,人人赐爵,皆大欢喜。
可在乱世里,这样的地方,却成了流民盗贼眼中的香饽饽。
元城以东,缓缓向西推进的庞大的流民贼队伍中,有人捂着永远填不饱的肚子,望着前方憧憬道:“听说元城囤积了十年的粮食,足够吾等吃到老死。”
“听说元城里家家户户都用彩绢装点门户。”
队伍里有人打了哆嗦:“我不要彩绢,我只想要保暖的裘衣,都开春了,还这么冷。”
“那得从富人身上扒。”
他们发出了一阵轻薄的笑:“我不止扒富户,还扒他们妻女的。”
但很快就被渠帅喝止了:“让迟妪听到,汝等想死么?”
众人讷讷闭上了嘴,和其他群盗不同,来自平原的河阻贼们有条规矩:不得欺辱女子,只因他们的统帅便是位女人。
迟昭平虽号迟妪,实则不过三十余岁。十年前大河决口,元城因为有朝廷重金修筑的堤坝保护,在洪水中幸免,但下游的平原郡就惨了。
那时迟昭平刚嫁作人妇,作为有名姓的妇女,她也出身小地主之家,婚后颇为幸福,岂料一夜之间汹涌大水轰然而至,将一切都毁了。
睁开眼后不见农田里闾,只见四周茫茫的浑水,亲人失散,丈夫落水,他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游泳能手,可在迅猛的大水中,昔日优雅的泳姿却变成了狼狈的狗刨,迟昭平对他最后的印象是不断伸出来挣扎的手,以及他张口大声呼喊时,涌入嘴里的黄水。
迟昭平原本姣好的嗓音,便在大水中哭哑了,至今说话像是含着沙,仿佛那些溺死丈夫的泥水也一起灌进了她口中。
迟昭平是带着孩子,抱着房梁幸存的,当最迅猛的洪峰过后,接着是长达数月的煎熬,房屋里闾、农田耕地全都泡在水里,粮食或冲走或受潮发霉,数十万人挣扎在生死线上。但朝中却只顾得上讨论要不要恢复禹时九河故道,州里才赈了几万石粮食,杯水车薪。
那一年,死于水中者数万。
这之后十余年,因为不加治理,黄河只能在大平原上自己寻找新道,一会夺了瓠子河,一会又欲并入济水,像条巨蛇一般在兖、青两州扭来扭去,百姓则是它身下战栗的蝼蚁,每一次变动,都会带来灭顶之灾。
讽刺的是哦,朝廷给平原取的新名字,居然是“河平”。
脸呢?
“河平?河平?河不平!”
喊着这样的抱怨,流离失所的百姓,漫无目的的在水中行走着,饿殍倒毙,悬釜而炊、人相食,成了每年司空见惯的场,迟昭平只能抱紧自己的孩子,避开那些看向她们娘俩阴森森的目光,也绝不走到易子而食那一步。
迟昭平一个小女子,能活到今天,靠的是在娘家学的手艺:博彩。
迟氏过去是开设赌坊的,玩六博、八投之戏,总能吸引大量闲汉倾家荡产投入,他们废事弃业,忘寝与食,穷日尽明,继以脂烛,就盯着那小小的骨色子。
哪怕是水灾,哪怕是末日,城里的赌坊依然兴旺,失去一切的人们孤注一掷,想要将过去的美好重新赢回来。
迟昭平偷看过家中的《博经》,先与霸占她的人好言劝说,出资开盘,无所不利,众人以为神人。后来就自建赌坊,这行当,永远都是庄家赢,而迟昭平就被传得更神秘了,她也不否认,很享受这份光环。
财富越聚越多,更有许多人簇拥着这位女赌头,愿意做她的打手。
直到去年夏天,难以预测的大水再至,迟昭平再度失去了一切,这次连孩子都在洪峰中失散,再也没找到。
大水消退时,她手中只剩下一枚脏兮兮的骨色子。
迟昭平恨大河,恨那令人绝望的黄色,这也是新朝的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