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勤低下头看了小个子,礼貌地表示自己也久仰黄长大名,实则听都没听过,连他的字都叫不出来。
看出了冯勤内里的轻视之意,黄长遂笑道:“我听说,冯氏的叔伯祖父们都身材高大,唯独冯君的大父、父亲,高皆不满七尺?”
确实是这样,冯勤的祖父常以身材矮小感到羞耻,害怕以后自己的子孙也会和他一样身矮,于是就替儿子迎娶一位身材很高的妻子,生下冯勤。
黄长是个嘴上绝不吃亏的主,只道:“看来我若想让子孙高大,当效仿冯君之父,多娶高女啊!”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冯勤听出讥讽之意,这黄长是不太服自己啊,顿时大怒,别过脸不理这小侏儒。
这时候,头戴远游冠的第五伦进入厅堂,让黄长、冯勤免礼,召他二人来,是要将九月份最重要的一件事办了。
“各县上计都要交上来了,本郡今岁收成如何,明年预算多寡,都要在九月算出来。”
且说这上计制度,乃是战国时就有的传统,汉朝由大数学家张苍将其强化,但凡秋冬岁尽,各县的户口、垦田、钱谷入出,盗贼多少,都要变成数字,上报于郡国,而郡国再禀于朝廷,让国家掌握全国灾异、收成情况。
冯勤虽然来做官不情不愿,但拿起他擅长的业务来,确实十分熟练,向第五伦禀报道:”自从宣元之后,上计渐已失控,孝宣便曾于黄龙元年下诏曰,今天下少事,徭役减省,兵车不动,而民多贫,盗贼不止,其咎安在?上计簿具文而已,多为欺谩,以避其课。”
也就是说,地方开始不好好向中央报账了,往往叫苦说自己有灾情,好逃避中央征调的钱粮。这也不全是郡上的锅,因为县里也经常欺瞒郡二千石,那些政令不出办公室的郡守,拿头来厘清核实具体数额啊。
对此顽疾,王莽也开出了自己的药方:让上计还跟各郡官员工资挂钩起来,若一郡有灾异减损,各级官吏工资都要骤降,看你们还往少了报!
刚开始时郡县傻了眼,可小吏不愧是小吏,很快就找到了出路,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恶性循环:官吏们若不想自己工资降,就要让上计薄册好看。但这样的话,朝廷征调的粮食也就多,而郡仓里却拿不出来足份的,又不敢折腾豪强,就只能再次拿小老百姓开刀,频繁加租加赋。如此压垮了脆弱的小农,逼迫他们成为奴婢出卖土地,或沦为流民盗贼,天下越发糜烂。
当然,也有反套路的:小吏上报灾情严重,减少上交给郡里的钱粮,实则自己贪污,所获可比那点死工资多多了。
但郡大尹县宰却不能用后者,毕竟小吏是铁饭碗,经常几代人轮流干,可二千石、六百石是流水的啊,一旦上计太差,课校排名靠后,是有很大概率被撤职的。
今年魏郡的收成很差,或者说,整个关东都不好,所以冯勤也很好奇,第五伦会如何做?是打肿脸充胖子报足数,还是将灾异如数上报,冒着被撤职的风险?
但他万万没想到,第五伦竟然来个一招釜底抽薪!
不上计不就行了!
“冯计掾刚来,所以尚不知情,为了避免郡人恐慌,此事也未敢外传。”
第五伦痛心疾首:“今年的上计,恐怕来不及上交,我早已在奏疏中向陛下请罪。”
“前任计掾乃是李焉死党,所有的账簿,都在谋反时,被逆贼连同文书一起,烧了!”
……
第152章 俺也一样
“朝廷之所以威信沦丧,对各郡控制一点点丢失,都是因为伯鱼这样心怀私欲邪念的二千石太多了啊。”
真正掌握哪些“烧毁”计薄的五官掾耿纯听说第五伦的打算后,不由啧啧称奇,他过去还一直以为第五伦是个正直的人,没想到这趟赴郡,全看清楚了。
岂知第五伦一声长叹:“若是伦生于治世,自当做循规蹈矩的能臣。可如今在乱世,礼乐沦亡,朝令夕改,茫茫然不知所从,为了活命,也只能奸一些了。”
第五伦这是实话,又反问:“伯山之父耿公为济平(定陶)大尹,难道在上计时就如实上报么?”
“怎么可能!”耿纯当年在父亲身边待过一段时间,又做过大司农元士,当然清楚这里面的猫腻,不管哪个时代,一涉及到纳税报账,都是无底黑洞,干干净净的,几乎没有。
而且正如第五伦所言,这世道,老实人往往会吃最大的亏。就比如列尉大尹张湛,有时候因为灾异太多统统上禀导致被申饬,连带手下人扣工资抱怨不已。
偶尔遇到大丰收,他也不知道给郡里留点,喜滋滋地报了上去,得了三公的口头赞赏,然后大车大车的粮食就被五均官来拉走了。
隔年郡里遭灾,张湛苦巴巴向朝廷求援时,却被告知他得自救。
如此一来上下皆不讨好,导致张湛的二千石越来越难做。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郡国和中央已经不再彼此信任,分裂的种子已经埋下。第五伦瞅着郡仓中谷少,若是上计报上去,指不定会被朝廷下诏剿泰山贼的官军抽走多少去吃空饷,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遂决定“聪明”一回。
“按理说,其实遇到特殊情形,暂缓上计亦可,伯山曾为纳言士,类似的例子没少见吧?”
比如汉武帝时会稽太守严助赴任,数年不曾奉计……
耿纯提醒第五伦:“旋即严助就被孝武皇帝斥责,最后还遭诛杀,伯鱼就不怕皇帝也下诏问你,‘阔焉久不闻问,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从横’?”
但第五伦觉得这险值得冒,一来是前任的锅不甩白不甩,李焉谋逆那么大的靶子摆着,正好将魏君过去十年的烂账统统推他身上。
二来,第五伦也算平叛功臣,皇帝再怎么小气,也该封他一个侯,哪能过河拆桥因这种小事而弃用呢?
更何况第五伦在奏疏里保证了,一定好好厘清李焉究竟贪腐了多少粮秣用于造反,明年十月,将两岁上计一起补上!
先用着拖字诀,毕竟明岁十月份,天下还不知道是什么形势呢。南方绿林军已然成势,东方樊崇泰山贼方兴未艾,百姓对朝廷官吏的愤怒冲天而起,星火渐渐燎原!扑不灭,浇不熄。
指不定到那时,魏地跟京师消息都难以相通了,上计吏赶赴常安路上被劫持也是寻常事……再拖着拖着,也许大新就直接拖没了。
“学校炸了,作业还需要交么?当然不用!”
但第五伦在处理同一件事时,却又显现了他双标狗的本色。
“虽然郡府要交给朝廷的计薄不慎损毁,但县要交给郡中的上计,却万不能缺!”
第五伦对冯勤耳提面命,又派遣近来招募的“门下循行”十八人,分赴各县,通知县宰上在九月底前将秋收情况、及一整年各月计薄补上。
耿纯道:“伯鱼现在不是才刚刚将政令班于郡府,连邺城都还没完全掌控,就打算对各县下手了?是否有些急躁。”
第五伦道:“虽说应该按部就班,但吾等目光不能只盯着小小邺城,而将各县弃之不顾。”
这天下虽然城郭众多,实质上还是被广大农村包围着。城市的郡仓想要充沛,需要各县持续不断的输血,第五伦手下,多少人的俸禄、衣食,兵粮,就指望秋租呢,哪能只坐等底下硕鼠们吃饱喝足的残羹冷炙呢?能从他们嘴里多抢下点也是好事。
不过第五伦却让门下循行去通知了就立刻回来,千万不要等待县吏同行。
马援秒懂:“我知道,伯鱼是为了他们性命着想。”
马丈人大笑道:“我当年在京尉郡做督邮时,可没少遇上‘盗贼’袭击!”
没错,县上对付下来巡视查账的郡吏上生官,还有一个杀手锏,直接劫杀!
第五伦没打算立刻跟各县撕破脸,毕竟他初来乍到,又无外援,也没力量立刻操控各县,只是想借此机会,瞧瞧各县宰的成色,谁该打√,谁头上是×。
而到了九月下旬时,各县的计薄情况陆续派人递上来了,这让第五伦有幸见识到了一个又一个名场面。
“郡南的内黄县的计吏来的路上,遇到了洪水!”
“郡东阴安县遇到了山洪!”
“巧了,郡北的清渊县也一样。”
真巧啊,这个月挺旱的,几条河却跟约好了一般,专挑计吏路过时发水,第五伦都想将他们扔漳水里求雨了。
最夸张的是,内黄县的计吏还一身泥水湿漉漉地进城,眼泪汪汪地捧着被洪水卷走,只剩下几根模糊不清字迹的竹简,跪在郡府前稽首不已。
“下吏有过,下吏已经舍身拦着洪水,却还是没救下计薄啊!”
“只舍着性命救下几根来,也算不辱使命了。”
你当这是千里送鸿毛,礼轻情义重么?
那内黄来的计吏最后还捶胸顿足,昏死过去。导致另外两个县的同行面面相觑,高下立判啊!他们怎么没想到这么演?竟愚蠢到直接让计薄“漂没”了。
洪水三连之后,又有盗贼三连。
数日后,三个县的计吏匆匆赶来,满脸惊恐地表示,他们在来的路上遭遇了“山贼”:涉县、武安、武始,确实都是郡西太行附近,多有盗寇出没,遭遇的频率很高。